身上是疼的,可谢洵脑子里却萦绕着老侯爷方才说起的“礼法。”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这话还是他提醒靖公主时的理由,可公主却不听他的话,确切来说,是醉鬼本没将礼法放在心上。 谢洵还记得她蒙中出的表情。 一弯细眉蹙起,眼中覆了一层水雾,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宣宁侯斥责了他一顿,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本没听他说,神游天外,神态从容的模样像极了他厌恶的那个人,谢老侯爷更来气。 每当看到那张脸,和他身上出来的气质,谢睢之都会产生极其复杂的情。 当年被那人彻底了一头,如今生了儿子,还是个忤逆父亲的反骨。 谢老侯爷觉得自己做父亲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这次原本就没打算带你赴宴,是你在为父面前以你娘起誓!本侯这才软下心,原想着你已弱冠,带你出来际际也是好事,却不料你这逆子竟闯下如此大祸!” “谢洵,你实在是太让父亲失望了。”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啊,若是不知情的人,恐怕还以为这是多么慈的父亲,多么不懂事的儿子。 谢洵只觉得好笑,每次他被主母处罚时,这位待他慈的父亲也是这样的说辞。 而他,又什么时候让父亲意过呢? 父亲待兄长寄予厚望,无论他有多么优秀,多么认真地完成夫子的课业,父亲也总是对兄长不道:“从渊,你怎么能连衡璋都不如呢?” 在父亲眼里,谢洵倘若有一点冒尖的苗头,便是大逆不道;他越优秀,他越受旁人的夸赞,父亲待他便越冷漠。 青年的双膝已经跪的麻木,地砖的冷意钻进他的骨子里,脸颊和心口的疼无不滚烫,可双腿却是冰冷的。 “您可以斥责我,”谢洵抬眸,一双瑞凤眼漆黑如墨,“但这与母亲无关,堂堂谢氏家主,却总拿已逝之人的名头做筏子,我替您不。” 今这殿中是他,所以父亲会有这样的雷霆之怒,会毫不顾忌地将自己做出气口。 可倘若和靖公主共处一室的是他那位嫡兄,宣宁侯便不会这般埋怨,他对嫡长子总是宽容。 事情已然发展成现在这个情形,对此最清楚的只有他和靖公主,现在在宣宁侯面前解释,老侯爷也不会听。 谢洵知道,自己方才的话相当于是火上浇油,可他还是要说,母亲已经仙逝,抱憾而终,那口口声声她的父亲当时在何处? 一个懦弱的丈夫,一个偏心的父亲,一个藏在角落里的男人,有何资格提起亡者? 宣宁侯听完微怔,果然被他的话怒,冷声吩咐站在殿外的两个小厮,“二公子口出狂言,目无尊卑,拖回府,杖责二十。” — 一夜过去,外面却罕见地落了雪,稀薄的晨光伴着细微的雪粒飘落在天地间,皇城内草木未生,却有鸟雀鸣啾。 元妤仪便是在这样的宿醉中醒过来。 缓缓睁眼,头顶是悉的鲛纱帐,扭过头是一扇五折的凤唳九天屏风,殿中暖和舒适,是她居住的瑶华内殿。 “绀云?”元妤仪试着喊了一声,嗓音有些哑。 看来是昨天的酒喝的太多了,她皱了皱眉。 绀云一直在外面守着,如今听见人喊,立时帘进殿,只是脸上的表情却算不上轻松。 她手上还端着热乎的姜茶,公主宿醉一夜,昨夜喊不醒,只好一大早吩咐膳房备着。 姜味热辣,元妤仪抿紧了,但想到自己方才那样不成器的喉咙,还是败下阵来,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姜茶。 这一夜她睡得有些奇怪,后脖颈酸疼,猜着可能是落枕了,也没多想,只靠着身后的引枕叹了口气。 “这酒的后劲着实厉害,我竟记不太清昨夜的事了。” 现在脑海里仅存一些琐碎的记忆,糊糊记得自己在长庆找到了谢家公子,因着那人扭扭捏捏不肯就范,她只好主动请求谢公子做她的驸马。 再后来,她好像狠了狠心,抱住了那位谢公子,可是再往后的事情就跟断了片似的,再也想不起来。 绀云低着头没接话。 元妤仪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心里一慌,难不成是昨夜安排好的事儿出了岔子? 她盯着沉默的绀云,摆出一副严整的姿态,耐心开口,“怎么了?可是陛下或宣宁侯那边不乐意?” 绀云听她问,几乎要哭出来,又想着纸包不住火,这事情迟早要被抖出来,干脆一横心坦白。 “殿下,咱们昨夜都认错人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元妤仪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认错人了? 小女抹了把泪,替主子委屈,低声道:“不知昨夜出了什么岔子,中.药的人从谢家大公子变成了谢家二公子......” 说到这儿,她的话头及时止住,元妤仪还有什么不明白。 搞错人了。 率先涌上来的是心慌,元妤仪抚着心口,这下结结实实地靠在了引枕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费尽心思下了药,平生头一回屈尊降贵做这样心虚的事,临了的结果同她想的竟是南辕北辙。 “殿下,奴婢知道您难受,您骂奴婢吧。”绀云的脸皱成了一团,把错往自己身上揽,自责道:“若是奴婢亲眼盯着,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意外。” 元妤仪摆了摆手,将她扶起。 事已至此,去追究是谁的错还有什么意义呢? 从承恩寺回来也不过是半旬光景,又待在深之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匆忙之下能设怎样周密的局? 少女面苍白,垂眸看向自己身上整齐的寝衣,又想到断了片的记忆,轻声道:“本昨夜,真同谢二公子?” 她没再往下说,可是心中却始终有不好的猜测。 看来后还是不能喝这么多的酒,果然误事。 听到这儿,绀云抬起一双泪眼,关切地看着她,“殿下,昨夜奴婢提早了半个时辰去唤陛下,我们到时,谢二公子正跪着请罪。” 似想到什么,绀云又补充道:“昨夜奴婢给您换寝衣时,您的襦裙没。” 她知道的只有这些了,至于再详细的,她也不敢信誓旦旦地承诺,还得等那位谢二公子亲自来说。 姜茶的热度聚在元妤仪小腹处,她抬眸透过窗棂看向窗外的天地,细小的雪粒被卷在风中,唯有远处一株梅树,含苞放。 方才刚知道这消息时的震惊已然散去,元妤仪盯着梅树,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 谢二公子?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搜刮出脑中所有细枝末节的记忆,元妤仪发现自己对这位二公子了解得更少。 他分明也出身世家,可关于他的相貌、人品,上京城从未有这方面的消息。 唯有一个转述的赞美,还出自瑶华里的内侍。 绞尽脑汁去描摹昨夜那人的长相,却始终像是隔了一层纱,怎么也想不起来,唯有昨夜拥抱时,手臂间的触觉还残留在记忆中。 他的个子很高,自己踮脚方能凑近他脖颈;可与拔不相称的,是清瘦的身形,元妤仪又想起昨宴前见到的背影。 孤绝,清瘦,像一竿细竹,似乎顷刻之间就会被风雪卷折。 不知为何,元妤仪每每想到他,总会将这人与孱弱二字联系起来。 抛掉那些无用的想法,她又耐下心来一点点理着事情的始末。 虽说认错了人,可归结底,好在对方也是陈郡谢氏主支的郎君,虽说是个庶子,必然与未来的家主之位无关,可到底姓谢。 待写了婚契,办了婚礼,世人眼中,谢家便算是和靖公主、和元氏皇族绑在了一起,以百年世族的声望,足以同江阁老等人分庭抗礼。 只要十年,元妤仪阖上双眸。 只要十年,阿澄便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贤君,朝堂之上,再不会有居心叵测、阻挡他的臣子。 她愿意赌这十年。 嫁谁都是嫁,只要最后的结果是正确的就好。 靖公主是当今陛下的亲姐姐,是中沈皇后膝下唯一的女儿,众星捧月,地位尊贵,是真正的万人之上。 若不是朝臣反对声音太大,而她又太年轻,力量薄弱,不然兴许能被人尊称一句“长公主”也未可知。 只是,她终究做不到那样铁血的地步,也终究成不了那样的人。 元妤仪突然有些愧疚那位素未谋面的二公子,不论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这件事终究是她目的不纯,但也无可奈何。 经此一错,自己和他便算被捆在一起的夫了。 外面的雪还在下,想通这一切后,元妤仪叹了口气,吩咐道:“梳妆,本要去弘德殿。” — 一路上,绀云担心公主心中郁结不,将昨夜的事又细述了一遍,连带着景和帝最后的话,也都告知了殿下。 元妤仪抿未答,在她眼中,这桩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计,掺杂着利用和目的,至于她要做出的选择,自然也显而易见。 主仆二人行至门口,却见弘德殿前已经跪了一个人。 一之内见过两次,还上手摸了一把,元妤仪自然明白眼前的男子是谁。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愈近,谢洵却始终没有回头。 倘若他没猜错,应当是昨夜下错药的罪魁祸首,今靖公主醒过来,知道了昨夜辛苦设的局竟是一场乌龙,不知会不会气急攻心。 或许也会像他那父亲一样,把气洒在他身上吧,毕竟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个下而张狂的庶子。 怎么敢有自己的打算? 又怎么能与尊贵的公主匹配? 然而,猜想中的斥骂抑或掌掴都没有来,与之相反的是,一直下着的雪停了。 谢洵微微仰头,看见一张明丽的脸,不同于昨夜的蒙,现在的靖公主凤眼清澈,垂首对上他的视线,不躲不闪。 元妤仪撑着一把纸伞,皓白的手腕将伞柄伸到他面前,嗓音带着宿醉后的喑哑,“起来。” 第6章 承诺 万籁俱寂,谢洵耳力一向很好,现在却罕见地有些怀疑自己。 严格来说,这是二人初次见面,靖公主得知噩耗,却没有他预想中的气急败坏,相反,少女看上去平静极了。 恰似冬枝头寒梅,携一身风骨踏雪而来。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