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是丛脞的人影,偶有青年才俊上来与芷秋招呼,她便莞尔福身回礼,周到中带着距离,勾起陆瞻的好奇,“你不是向来热情吗?怎么对他们却冷冷的?” 身后三女哑笑,芷秋亦障扇一笑,透着明的眼眨一眨,靠近了他抑低声音,“这不叫‘冷’,这叫若即若离,对付这些不认识的男人,不能过于周到,反让人觉得不过是胭脂颜,媚之下者。” “那媚之上者呢?” “做什么问我呀?”芷秋将扇冲他心口点一点,细眉如月,明眸如星,“这个要问你们男人呐。” 陆瞻心头想,媚之上者,天然风光。还未出口,台上攀去一相帮,长声吆喝,“静一静、请在座公子老爷稍静,今年的花榜相公们已有公评。花榜状元,同去年一年,仍旧是月到风来阁的芷秋姑娘!榜眼乃月到风来阁的云禾姑娘,探花乃翠中阁晚夏姑娘,集贤楼惠君次之,悼玉坊青青姑娘再次之,集贤楼芍容姑娘末之,其余者榜上无名。请各位南墙看榜!” “走吧,咱们过去瞧瞧,”芷秋将下巴朝南下一台,一行踱步过去。 只见一则台屏上粘了诗文无数,芷秋匆匆一扫,雏鸾无诗无赋,倒是见一则品藻云禾的,她细细念来,“将离樽前多姿韵,风起玉搔头。银灯窗畔影儿羞,一笑解千愁。红锦深处娇声语,迫催魂梦丢。只恐今宵更有休,明月难相守。” 一字一句,由她口中念出,如一万只蝶儿飞入陆瞻心上,酥酥麻麻地引人遐想。 芷秋在心头默下这一则,预备着回去说予云禾,再抬眉起,方见自己的,独在榜首。隽逸字体,行云水地书写着: 轻蛾翩雪华盖来,雅姿适逢襄王。玲珑玉步淡梳妆。断肠箫一曲,何处再觅双。回望惊鸿影不在,一汪翠水茫茫。清浅犹深情难忘。寻芳晚拂晓,白芷过绿江。 屏诗词曲赋,独这一则没有署名,奇怪的是,芷秋就是知道,这是陆瞻所赋。但她没有点破,以沉默的喜,来尊重他沉默的喜。 这夜,有一轮短暂圆的月,倒影着画鼓喧街,兰灯市。熙攘的人群里不乏挑灯的、扇的,各家铺子趁此良机,尽未打烊,进进出出的公子少女身后跟着抱得怀的婢女姨娘,或是安或是逗的声息搅了风,着月。 缓步回途中,陆瞻看着那些彩飞旋的灯花与锦盒,侧眸垂望芷秋,“我该送你件什么以作夺魁贺礼的。你喜什么?料子?首饰?不拘多贵,你说出来,我买给你。” 在此时此刻,她只喜“此时此刻”,喜他逐渐回温的笑意与温柔的话语,喜他有这么一刻的高兴。可是时光永不停止,贵得不是芷秋能拥有的。 那么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头一次不为银两,单单为了足一个男人想要足一个女人念。她抬起手,随便指向一家铺子,“那就多谢陆大人了,我麽不别的,专金子,陆大人可别心疼钱啊。” 陆瞻没有丝毫犹豫,执起她的手直奔那座金粉银楼,里头千灯辉煌,照着墙多宝阁上的金饰头面。掌柜一见芷秋,便朝她暗睇一眼,芷秋则噗嗤一笑,将头摇一摇。 像是某种暗号,引得陆瞻好奇,只得稍抑下,随掌柜打帘子踅入里间。掌柜相引二人在一长案落座,殷勤周到,“二位稍坐片刻,茶立时就来。” “掌柜,”陆瞻起衣摆落在一张折背椅上,剔起一眼,“将你这里最贵、最重的金子拿来,芷秋姑娘最黄金,一定要能博她一笑的东西。” 那掌柜登时斜挑了须,喜上眉梢,“公子放心,瞧公子气度不凡,小的不敢糊公子,一定是拿成最好的。公子坐,我且叫人上茶。” 只等掌柜打帘子出去,芷秋方笑出声,“没想到,陆大人还是个说笑的人。” 陆瞻月溶溶的眼从很久都没有如此浄泚而鲜活,“我可不是说笑,只要他拿得来,我就买得下。”他静一瞬,放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异样的朗,“你方才进门时,同那掌柜使眼是个什么意思?我怎么瞧不明白?” 身侧哑站的三女倏然乐起来,当属桃良最是最快,“这个说起来麽,也是我们烟雨巷的风俗,陆大人见天跟那些达官贵人打道,难怪不懂里头的行市。” “去去去、鬼丫头,就你话多。”芷秋朝她挥着扇,将她挥住了口。 此情更引得陆瞻好奇,“有什么不便说的?” 芷秋复笑,执扇将他点一点,“倒也没什么不能讲的,可我讲了,你不许与你那些同僚一点风,断人财路的。” 紧着直了楚,端丽优雅,“这个麽,的确是我们烟雨巷的风俗。你瞧这一条街,有多少铺子,无论脂粉头油香料缎匹,我们都认得。要是有阔绰不懂行市的客人想着讨倌人个好,带着来买玩意儿,倌人便同掌柜伙计们使眼,掌柜就懂了,拿最次的,要最高的价,回头倌人再拿了东西来退,银子麽,与掌柜二八分。” “原是这么回事儿,”陆瞻半叹半笑,回靠到椅背上,“你们这手段也是颇多。……那你方才摇头,是要掌柜给次的?” “自然不是了,”芷秋嗔来一眼,香靥融雪,“陆大人虽说做官,我瞧着可不聪明。你想想,金子嗳,又不是缎子香料的,姑娘们又不缺那些,自然是想着套现银的好。真金白银还用套呀?自然是捡最好的拿来了!” ———————— 1宋 晏几道《浣溪沙·翠阁朱阑倚处危》 ▍作者有话说: 真金恒久远,一斤永传~ 第29章 魂销金(二九) 内堂里有一四方天井,独对孤月,红薇染。廊下几盏灯摇曳,遥远地,与群星辉映。 几壁灯花,偶然颤动,照亮了远山眉黛轻,小妆芙蓉面。陆瞻含笑望着芷秋出尘的间着世故的话,心里的缱绻之意,便随夜风游潜,开出华。 直到掌柜带着伙计抱着大大小小的锦盒打帘进来,芷秋方止住了口。扭望人走近,再瞧着掌柜揭开一个长匣,是一只金缕凤钗,凤口里吐着珍珠苏,“这位公子、芷秋姑娘,这些都是纯金的,非渡非鎏,不信,可以融了给二位瞧。” 芷秋拈起凤钗在指尖转一转,仍不忘客气应酬,“掌柜的,咱们多少年的街坊了,还有什么信不过您的呀?只是这个麽也太俗气了些……” “晓得芷秋姑娘向来风文雅的,”那掌柜忙由伙计怀里接来一个匣子打开,是一只水滴头细金簪,簪头嵌一颗红宝石,极简而典雅,“这个分量轻些,可这红宝石是正宗的安南货,上好的料子,姑娘先戴着试试看?” 说着便递来一面椭圆镂雕宝鉴,又推近几面银釭。芷秋将金簪于乌髻,左右偏首后,朝陆瞻递去一眼,“看着可还行呀?” 里有银作局,专是为廷锻造金银器饰,陆瞻曾监管过那处,对于女子喜好,倒是颇有钻研。因此仔细将芷秋扫量扫量,噙着笑,“这个倒是不俗,端丽淡雅,要了这个吧。” 这个便被摆在一边,那掌柜复又接过小匣揭开呈与芷秋面前,自与她详解。陆瞻一瞥眼,见伙计最底下捧着个半尺长宽的匣子,便叫人另捧来摆到他面前。 那盖儿一揭开,原是个浑圆半尺,十来寸高的金蟾蜍,嘴里衔着几个金铜钱,可称俗不可耐。 陆瞻托着那樽蟾蜍转着圈儿瞧,似乎起了兴趣,掌柜见此,忙踅过案来,堆起一脸的笑,“公子,这是我们铺子里最大的金器了,里子虽是空的,却也一斤差不离呢,要不给您现称一称?” 芷秋已选了好几样首饰摆在身侧,瞧见他捧着这样一个俗器,登时眉心暗结,“那也忒俗气了,你若是看中了,自己拿回去摆在香案上,可别给我。” 他剔来一眼,挑衅地牵起线,“我看你带回去供在你屋里,晨起三炷香,暮晚三叩首,正好保佑你同你几个姐妹早发财。” “陆大人,”芷秋鼓起两个,挽着披帛叉,“我看你是愈发贫嘴了!早先怎么没瞧出你是这德行?” “现在瞧出来,也不迟。”斗嘴的功夫,他将蟾蜍搁回锦盒内,朝掌柜上挑一眼,“这个也要,仔细着装好,要是磕了芷秋姑娘的财神爷,拿你是问。” 掌柜乐不可支地,忙指挥着伙计将东西点装好,独留芷秋与丫鬟在厅内吃茶,自引着陆瞻到柜台算账。 检算下来四五千,掌柜心内踞蹐,只怕他反悔,紧着将算盘拨得比琵琶还动听。 不曾想人连价亦不曾划,递过几张银票连着个名帖,“掌柜,我住在花枝街东柳巷的‘浅园’,后芷秋姑娘若来买什么玩意儿,别收她的银子,拿了我的帖到浅园去找人结账。” 言讫旋回厅中接了芷秋,踅出门去,见边上正是一家胭脂水粉头油铺子,他横臂一指,“可要买一些?” 关于他的反常,芷秋似乎心有所,便将头轻轻一点,“好呀,白占便宜的事情麽,岂能放过?” 于是这一夜,他们钻进一家又一家的胭脂宝斋、香楼锦阁,活活耽误了一个时辰,将一条短暂的长巷,走成了一生那样漫长。 直到铺子递嬗上起门板,熙攘街市散得稀疏零落,灯花凋残,偶有宝马香车慢躯而过。他们也终于快走到月到风来阁,远远望见杨柳飘影,院墙内伸出葱郁的银杏枝叶,半起半落地隐着陆瞻的马车。 这便是末路了,不论陆瞻如何拖延时间,也终归要走到分离。 他们都将步子缓得不能再缓,相互摩挲的袖间,陆瞻似乎觉到她手心悉的温度,若即若离地萦绊在他的手间,他蜷起几个指节,妄图抓住这一点余温,终归只抓了个空。 突兀的安静使得他有些闷,心口堵着些吐不出咽不下的什么,他只能沉默里长吁一口气,与芷秋站在石磴下,静候桃良扣响了门扉。 直到听见门内渐渐行近的脚步声,他终于难捺冲动,横臂一掣,将芷秋掣到繁柳后头,高高的个头将芷秋罩在墙下,像有腔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在沉默里消耗着时间。 幸而姨娘丫鬟并未深究,钻入门内去等。而芷秋呢,她始终是平静的,带着尽风霜的温柔笑意,等着他启口。 等了许久不来,她便替他启了口,“陆大人,你是想同我说,你往后,就不来了是不是?” 陆瞻丝毫不惊讶她的聪明,若没有蕙质兰心,怎么做得了花海魁首?他将头点一点,摧颓地笑一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个宦官、太监、阉人,我不算是个男人,顶多是个残废。” 他以为她会惊愕,或者多多少少难掩厌恶。可她只是笑着,回想起过去的那些夜夜,她的身体像一座山河破碎的城池,被敌人的马蹄洗劫了每一个角落——若这样算起来,那么她也是破败的。 她仰着头酽酽望进他的眼中,就觉得她要重新建立起她心上破碎的国土,来庇佑眼前这一个难民。 她很高兴,因为他,使她变得如此坚强,“我知道阉人是什么,不要脸地说给陆大人,我见过许多男人,没什么稀奇的。人的尊严,不长在那里,是长在心里。” “要是心也是残废的呢?” 寥寥数语业已解救不了陆瞻,他早倒在残酷的血泊里站不起来。他不像那些六七岁被去势的幼童,他是十八岁,已经懂得男//女/、食髄知味的十八岁。 当见过朝之美,那么黑暗便会更加残忍。 他讥讽的对准了自己,垂下了眼,“你不懂、你不是男人,不论你多了解男人,你也永不能同身受。” 芷秋同样垂下眼角,背贴墙面,笑意半逝,仍旧温柔,“我觉着你心好,比谁都好。……陆大人,我不高兴小半辈子了,那滋味真不好受,就跟捱子似的,你不要这样,你要高兴点。” 他凝视她半晌,挂起了角,“你对所有男人都这样讲?” “这个麽就得分人了,”芷秋障扇轻笑,披帛在发寒的月光里飞扬着,虚无缥缈,“人家过得好好的,我去跟人家讲这些,是不是忒扫兴了?不过就是同一些名落孙山的落魄书生、不得志的官场大人们说一说。一说一个准,走时必定给我多撂下些银子。” 陆瞻倏而朗地笑开,笑声在寂静的长巷,如荒漠里一渠绿洲,映着月珏,千古苍凉。芷秋亦笑望他,明月悬在院墙内的青瓦之上,很低很近地,照着离别。 很久以后,他们的笑容融在风里,芷秋半明半昧地的瞳朝他仰望过去,“陆大人,我就在这里,等你何时想来再来便是。不想来,苏州官场就这样大,我们总会在席面上遇见。” 岑寂的风刮散了陆瞻面上最后一缕笑意,出了蒙在瞳孔上的一丝痛,“你不懂,每次见到你,我都会更痛恨命运,也更厌恶自己。” 碧楼不遮愁,淡淡霜撒在芷秋身上,绿的衫裙正若那章台杨柳无依飘。 她怎么会不懂呢?她也是同样的呀,无能为力地恨着命运赠予的身污秽,以及,“恨不得重新活过,是吗?”她平静地点点头,“陆大人,我明白,我明白的。只是,别太为难自己了。” 片刻的沉默无声里,他们相笑,各自走向门内门外。关于“”的每一个字,由一开始到现在彼此都不曾提起。 故而当他最后一片松黄的衣袂钻入车帘内时,芷秋没有开口留下他。她明白,她肮脏的过去与现在,已经不允许她拥有未来。她只是想,以她寡廉鲜的温柔,给予他微不足道的力量。 两扇门嘶着长长的吱呀彻底阖拢,伴着张达源忸怩柔的嗓子,“督公,咱们是走这条路还是走河道?”等了许久,不见车帘内有回应,他便自做了主张,扬鞭驱马。 或许是路途颠簸,将前尘往事一一颠浮而起,陆瞻在里面看到了过去每练习骑的自己、用砂打磨皮肤的自己、不停举着石锁的自己…… 很多个自己,有多努力,尽量使自己的皮肤不要过于细腻、让实体更结实一些。起码,瞧着皮相得像个男人。 可是没用,结实的身体只是幻象,仍旧在上芷秋这一刻起跌得粉碎。 他惧怕因而生的,想触碰她、想拥抱她、想亲吻她、云云种种的这些,都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否定他的尊严,以及他永远达不到的明天。 车马将他眼眶内晶莹闪烁的一滴泪颠簸下来,明晃晃的泪痕如天上的银河,在黑暗的车内,格外耀眼。 当夜,陆瞻服了两颗返魂丹,嵌翡翠的黑靴走过了浅园大大小小的每一座曲桥、每一条月廊、每一道风门。足足走到拂晓十分,亦没有找回他丢失在月到风来阁门前的灵魂。 ▍作者有话说: 小可们不要慌,陆大人想单方面分手是不可能的,下章就翻倍甜。 一会儿0点10分v章万更,请小可们多多订阅多多发评,助我夹子一臂之力! 订阅有奖,v后三章发评也有红包哦~谢大家! 第30章 风情月债(一) [vip] 江南的夏, 又至梅雨时节。昨夜飞花落雨,今炽高悬,仍旧照着千古不变的红尘愁怨, 无非是红男绿女、南来北往剪不断的情丝。 “梁相公到!浮生海!” 亮嗓一声, 惊莺骇雀。蝶蜂嗡嗡, 蝉蟾唧唧,一醉醒来已残, 旧花残粉辞树。芷秋由帐内爬起,瞪瞪地盯着窗下高案扑朔而动的影, 是银杏密匝匝的浓荫。 一番装束,芷秋粉面青黛, 额钿细花,耳鬓玲珑,换上山茶纹水红对襟羽纱衫,扎着豆蔻绿窬裙,婀娜下楼。裙里半掩的绣鞋探出尖来,纤若钩月, 轻若凌波。既是青貌美, 也有端丽雅持。 入了那浮生海,见另有梁羽州的表哥同在, 心道原是陪客应酬,难怪不到楼上去。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