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去月移,廊上牵肠的风牵来另一位娇娘。芷秋款裙而行,玉步止在雏鸾的门房外,窃听里头有莺噎燕,低低的,像冷月下一朵将死未死的烟笼紫珠盘,绽放着极致的浓。 她窥看韩舸发白的面,低语像一针准戳入他的肺腑,“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雏鸾麽是个倌人,本就是今这个明那个的,只要韩相公不在跟前,就夜夜如此,难道韩相公今天才晓得?” 韩舸当然晓得,只是头一回亲耳目睹,那些细碎的息声扎得他心里直疼,使他在寒料峭的夜里发了一脑门的汗,沉默无言。 “韩相公,”芷秋步步紧,一霎又成了万魁首,媚眼朝绮窗的沙孔里抛去,“你不是头一天认得雏鸾了,也晓得这就是她过的子。你天天守着她,也总有守不到的去处,她倒没什么,她习惯了。可你呢?” 她的笑颜直看到韩舸心里去,“你能习惯她过这样的子吗?你能受得了她转过身就将你忘了、去对着别的男人卖笑吗?或者,你能忍受得了她躺在别的男人身下吗?就像此刻一样。” 残酷的吁声从韩舸仅仅的“意识”中,真实地跃在他的耳畔。他这才体会到,单靠人尽皆知的事实还不足以令他痛彻心扉,眼下的声影才真正地将他的心撕得粉碎。也令他真正懂得了,从来都不是他要拯救雏鸾,而是他要拯救自己。 于是,他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当夜,跪到了家中的祠堂,挨了一身的,背了无数的圣贤书,却还是死不悔改。 草梦初回,柳眠骤醒,新时节了翠,烟雨淡烟里,有万家灶炉起灰,就有千户酒成溃。席珍馔里淌金银,玉斝撞了晶碟,响得刺儿的富贵。 倌人未到,官人先开了席。长洲县令周光着浑圆的肚子起身,绕着一个圆案举杯,“卑职此次来借粮,承蒙陆督公、姜大人、祝大人几位关照,解我长洲燃眉之急,卑职恭敬几位大人一杯。” 那姜恩一个指端将自己与陆瞻兜一兜,别有深意地一笑,“嗳,这可谢不着我与督公,只谢祝大人便是,粮银一概存放在他知府衙门的库里,他不松口,谁能借你?” 周光微讪,将这滑头撇过,又一杯与祝斗真,“卑职再谢过祝大人,念大人深明大义。” 面上言谢,实则心内直骂娘。料想朝廷里发下银粮数目必然不少,却求爷爷告地才求来三千石粮食,不过暂缓长洲一月灾情。 思及此,再陪笑颜,“卑职斗胆,当着两位大人之面,还请祝大人再批我些粮食,好歹混过夏两季,待秋收后,有些收成,卑职再到各县借一些,只怕就能混过今年去。” 厅内对面有一水榭,两戏子粉妆浓裹,水磨的强调咿咿呀呀拉扯着,映着水音,好不动听。祝斗真拈着寸须摇头晃脑,晃到上首,朝陆瞻窥一眼。 陆瞻闲搁下象牙箸,眼也不抬地轻笑,“祝大人别看我,我织造局向来只管桑蚕布匹之事,管不了你的粮库,你是一府长官,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辩其意思,祝斗真佯作为难地笑,“周大人,你也体谅则个,我也有我的难处。就是眼下,也不止你们长洲有灾情,常、吴江、太仓几处也是一样的,朝廷拢共就拨这些粮下来,我也得顾着他们一些。” “祝大人……” “别谈公务、且先吃酒,有什么话往后再说。” 那周光暂且按下,在席各敬一杯。稍时各家倌人即到,少不得又是品琴听曲,飞花行令,席间又相问起沈从之归期,只说下月即到,仍旧吃酒拇战不必说。 晚间陆瞻归家,才刚洗完澡落到榻上吃茶,就见黎阿则领着四五人上来,赍抬各锦盒,一一揭开叫他过目,“干爹,这是祝斗真午间派人送来的,儿子略瞧了,都是些好东西,带来尊请干爹吩咐。” 滑过去一座金连三佛、又滑来一件青玉提梁壶、再是玛瑙福寿砚、竹林七贤碧玉笔筒、卧虎玉犀比、碧玺桃树盆景、白珊瑚盆景…… 检片刻,陆瞻摆摆袖,后头的便不再呈上来,单指着那两个盆景,“这两样抬到新房中去陈列,摆着外房榻边的高几上,别的抄个单子,送回里去。” 众人抱着东西退下,独黎阿则献媚地立在一侧,“那两样盆景最是好看,干爹眼光好,回头干娘进来了,瞧着必定喜,常就见干娘喜这类淡雅的宝石。” 陆瞻含笑剔他一眼,“愈发会说话了。祝斗真就送了这些来?” “哦,还有一万两银子。”说话间,黎阿则抓来一块碎冰递上去,“朝廷的灾粮灾银,他不知扣了多少去,这点东西不过是九牛一,算他孝敬干爹的。” “他剥掉几层皮,再到县里,县衙门里又剥几层皮,下半年,这苏州的天,就该反了。龚老那里,可有动静?” “姜恩同祝斗真欺上瞒下,几县灾情连龚老那里也不曾实报,朝廷里都只当是个小灾,就只圣上同内阁司礼监晓得实情,眼下,连六部都不知晓。只等着暴民造反,来个瓮中捉鳖,将龚老咬死在朝中。” “这群蛀虫,可算要啃到自家梁柱上头了。” 陆瞻摇首莞尔,将一盅热茶饮尽,属于苏州乃至整个官场的一场浩劫,就在蒸腾的水雾晕开了波诡云谲的雏形。 而行院内,同样有着腥风血雨的不太平。 自打吃了一顿子后,韩舸依然笔着跪在祠堂,其父韩铮勒令家人仆从不许给饭食、不许出门,向衙门里给他告了个假,每只在祖宗牌位前,悔其心窍,有辱门楣之过。 谁料这一家子都是祖传的一筋,韩舸纵被打得个体无完肤,还是死不悔改,扬言不许雏鸾进门为妾便终身不娶,要耗死在这里。如是,又招来其父好一顿打。 “打得皮开绽,伤好了又打,打了又好,一连半月在衙门里告了假,连路都走不得,还叫在祠堂里跪着,韩家老太太并太太不知哭了多少眼泪,又骂又劝,只不中用。嗨,还真没瞧出来这韩相公平里文文弱弱的一个人,没曾想骨头这样硬,就是咬着牙不松口。我说四娘,你这些女儿,怎么尽招些痴情种子?少不得你要发财!” 头东升,似一匹缬缎裹着曹二姐一身丰肥,说得兴起时,将两个脯子抖一抖,颤出通身的风尘味。 恰时袁四娘由卧房踅出,拿来十两银子与她,“二姐,多谢你替我打听,烦你再留心些,有什么话再来报我。唉,我们雏鸾那丫头你是晓得的,有个病在那里,平里客就不多。这两年转来转去,就只有韩相公待她如一,有他照料雏鸾后半辈子,我也放心不是?” 二姐假意推拒两回,到底收下掂量掂量,“嗳,倒不是我要你的钱,只是在他家门房上探听消息,也得疏通疏通不是?你只管放心,我看眼下这个架势麽,少不得那韩老爷得低头。他家早年有个大儿子,年纪轻轻的夭折了,就剩这么独苗,难道还真能打死不成?放心,啊,少不得过两这韩相公就活蹦跳地来同你说亲事。” ▍作者有话说: 韩相公没让大家失望~ 第50章 东筵西散(二) [vip] 锦绣乡里风地, 映渠水,峥嵘翠微,点点催新的一奁里, 行来芷秋, 眉目稍愁, 朱含忧。 罩一件莺对襟长衫,半阙粉裙翩跹, 弱柳依依跨入袁四娘房中,见四娘独在榻上, 闲堆着三两碟瓜子点心不吃,只在那里左叹一句, 右嗟一声,便过去问其缘故。 四娘方把曹二姐的话详说来,与芷秋对榻攒眉,“这位韩老爷,是出了名的清高,家中世代读书, 最不与世俗同合污, 倒别真将这韩相公给打死了,那就是我为了一己私心, 犯了罪过了。” 盈盈浅,芷秋远山青黛舒展,“我瞧这些韩相公没来,我还当他是那负心而去了呢。如今瞧来, 咱们果然没看错他。妈放心, 还是曹二姐说的话, 他家里就剩他这么一个, 就是韩老爷要打死他,老太太同夫人也是不许的。” 正说着话,见陆瞻一轮黑影跨门而入,像光的一轮影,带着震慑山河的沉稳。 四娘忙放下退去,招呼老姨娘换上新果品,“姑爷可吃过饭来没有?” “吃过了,妈妈不必忙。”陆瞻坐到芷秋那一面,捡了个核桃捏给她吃,“在廊下头就听见你的声音,我便没上去,在这里说什么呢?” “我与妈正说雏鸾的终身呢。”芷秋笑偎在他肩头,与他耳鬓厮磨,“大早上你怎么就来了?衙门里没事情忙?” “事儿倒是有,给下头的人去办了,我来看看你,想听你弹个曲儿,一会儿上去弹与我听?” 芷秋将下巴碎捣在他肩头,玉肌肤,柔肠万缕。其间四娘端出几碟果品与老姨娘细声吩咐,“到门房上给姑爷的儿子吃,问他吃过饭没有,请他到霜房中去坐。” 那老姨娘嗤笑她一句,“桃良那丫头恐怕早就扑进去了,还等人?你也是老糊涂。” 四娘讪笑,旋裙回去,殷勤备至地拿来两个枕头垒在榻背。恰时芷秋已将韩舸的事同陆瞻讲完,陆瞻半斜去枕上,十分自在的模样,“妈妈要看着韩舸好,我去见见他父亲就是。” 忽一听,两个人皆乍惊乍喜,芷秋回过身来将他晃晃,“你去同他父亲说,能管用吗?听说他父亲专是个不畏权势之人,况且这又是人家门户里的私事,他能听你的?” 在这里,似乎从没有关于男女的世俗礼教,陆瞻自然而然地将个一手臂绕去她的,“前年在京,他参了朝中一位大人,那份折子还是我从司礼监调出来呈给皇上看的。我这里就将雏鸾认下当个义妹,他儿子又不是娶正,他大约会卖我这个面子。” 四娘忙把两个手合十拜一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是天大的好事不是?秋丫头,你瞧,咱们愁了一二年的事情,姑爷一句话就给解了难,这才是天降的福气!三姐,快去楼上叫雏鸾梳妆好下来拜一拜姑爷、给姑爷敬盅茶,好认了兄长去!” 喜间,芷秋微俯了身去拨他浓密的睫,“折子不是就该给皇上看的吗,怎么还要你调出来?” 拨得陆瞻酥酥麻麻地,捉了她的手,“两京十三省,天天都有几百上千的折子,皇上哪里看得过来?都是先送到内阁,内阁拟了批条送到司礼监,无大事司礼监批红,有大事再呈给皇上。” “天下民生,哪样不是大事?要是哪位大人得罪了内阁和司礼监的人,岂不是不见天了?这内阁司礼监不就是‘一言堂’?什么都他们说了算,要是勾结起来,如何了得?” “秋丫头!”四娘狠剜她一眼,“这些事,哪是你该问的?” 陆瞻将手摆一摆,意为不妨事,“没你想的那样简单,朝堂上向来没有同心同德,司礼监要是不忠于皇上,就不会有司礼监。况且朝堂上还有一帮言官见天儿闲盯着,外头还有镇抚司。” 听得兴起,四娘将瓜子壳儿一吐,也来闲一竿子,“这镇抚司是管什么的?” 望一望芷秋,一样两个眨巴着的眼是好奇,陆瞻便言无不尽,“镇抚司分南镇抚司与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主管军纪军法,北镇抚司管各级官员的刑事,镇抚司提点刑狱,可不经过三司会审,能自行拘捕刑讯各级官员。” 芷秋倒一口凉气,闪着惊骇的眼,“那谁管镇抚司呢?” “我。”陆瞻伸出手去捏一捏她的腮,“不是告诉过你我杀过许多人?” “我的娘嗳,”芷秋瞠目结舌,端坐起来,“怪道祝斗真他们怕你怕得要死。” “你怕不怕?” “我才不怕,我又不是做官的,我是你的子嘛。” 云鬟雾鬓滑过残,陆瞻将她掣到怀里耳语,“小子,我今晚不回去了成不成?” 偏巧叫四娘听见,忙嘱咐,“不成不成,这婚俗还是要遵的,哪有未婚夫住到一处的?仔细不吉利。” 芷秋慌着起身,拂正衣裙,与陆瞻暗里汇一眼。一张红脸刚好衬得云霞失,夕曛无光。 少顷请了雏鸾来,装扮得妥妥帖帖,依着四娘的话,跪拜敬茶,叩首行礼,果然认了陆瞻。芷秋在旁看着,一会儿摸她的鬓、一会儿捏她的腮,又将陆瞻真心实意地谢了一遍。 滑过去的四五里,陆瞻特意去拜会了韩大人,晓之以情恩威并施一番后,总算说动了亲事。韩舸得了消息后登时拖着伤体到祠堂里上了几炷香,马不停蹄地套了车到月到风来阁与雏鸾报喜。 恰时雏鸾刚起,哈欠连天地在妆案前施粉描黛,连个苗头也不知晓。忽见镜中投来一轮润玉之影,登时喜得粉晕桃腮,星落杏眼,将裙一提,扑将到韩舸怀里。 笑了好一阵,方问:“你怎么好些子不来?妈说你有公务,什么大事啊这样忙?” 韩舸略显苍白的面庞渐生欣喜,勾着手指刮一下她的鼻尖,“忙你这桩大事。过去坐。” “我?”雏鸾闹不明白,黛蹙娥眉,被他着往榻上去,“小凤,瀹壶茶来。”韩舸将她带入怀中,她仰起脸来,“我算什么大事呀?” “嫁给我,算不算大事?” 雏鸾穿着白缎薄袄子,粉罗裙,鬓上斜一支玉兔白玉搔头,惊骇地呼扇着两个眼,灵动俏皮,“什么什么?!谁要嫁给你?” 平里韩舸便极了她天然的一股子蠢劲儿,眼下喜更甚,“小傻子,自然是你嫁给我了。不过叫你受委屈了,是嫁给我做妾。但我已经尽了全力,你能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就没听明白,不是,怎么回事呀、谁要嫁给你?”雏鸾惊骇着傻兮兮地摇脑袋, 恰有小凤端茶上来,韩舸忙不迭地呷一口,苍白的面目逐渐了血,“前些时我去同父亲讲了我要娶你回家做妾,因同父亲在家争执,这才好些没来瞧你。亏得陆督公帮衬了几句,眼下父亲才松了口。只等下月婚事办完了就来接你,你叫你妈给你打点打点,什么要带的提前收拾好了,我来接你回家去。” 怔忪须臾,雏鸾怯怯地睇他,“你说的是真的?我一点子风也没听见妈说,你别是哄我的吧?” “若哄你,我明就变个乌王八!我也是才刚上来前同你妈讲的,她老人家应下了,我特意上来问问你,我家虽不是什么大权大贵人家,却也算是书香门第,尚有几分祖产在那里,嫁给我,必定是饿不着你的,你应不应我啊?” 雏鸾将他眼睛窥了又窥,适才有些相信,抡起个软拳往他背上锤一锤,“你个天杀的,怎么不早来同我讲?!你父亲竟然答应了?你母亲呢,她老人家怎么说?还有你那位快过门的表妹,她晓不晓得,她答不答应?” “嘶……”韩舸疼得直拧眉,直了背扭一扭。 “我打疼你了?”雏鸾忙扒着往他后背瞧,只见一片莺的织金锦浸出点点血迹,慌得她从他腿上下来,掰了他的肩细瞧,“这是怎么的?” 他怕她哭,不敢同她讲实的,随口扯了个慌,“早起听见父亲应允了,我乐昏了头,急急忙忙地就撞到了案角上,不妨事,就磕破了点皮。” 可骗不了她,她其实没那么傻,“你哄我的,这一片片的血,哪里像磕到案角的样子?快了衣裳我瞧瞧。” “借我八个胆我也不敢哄你啊,真不妨事,回家去上点药就好了。” “你快了!” 犹犹豫豫地,韩舸到底解了衣裳,出一大片血模糊的背脊,新伤叠着旧伤,新血糊着旧血,混着一块一块凝结的痂,属于一位读书人稍显单薄的脊梁就顶天立地地撑起了雏鸾的往后余生。 他由少年长成了男人,是因为一个女人。而他的女人,正用颤抖的手隔着半寸抚过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酒声里,这个也说,那个也说,雏鸾从来不懂到底什么是,或许是三两银、四行诗,又或是客人们悬在舌尖的佳酿、落在樽前的赞美,但如今看来,都不大可能对。 眼下她翕然懂了,就长在他软弱的骨头里。她伏在他肩头,点点行行的眼泪坠落在他的伤口,令他肌骨疼得颤抖,但还是抱紧了她,“不疼的,真的,都快好了。” 雏鸾了一河的眼泪在他背上,“你骗人,鬼才信你!” “没骗你,明天就好了。”韩舸推开她,看着她哭画了胭脂,晕成一团半开的花朵。 她可不就是一朵花嘛,却开出了半生苦涩,他抬起手抹过她乎乎的两片腮,左揩一把,右揩一把,“快别哭了,叫你姐姐们瞧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雏鸾破涕为笑,吹出个傻兮兮的鼻涕泡,“你就是欺负我!”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