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起这个死字,贺若的脸 一瞬间变得惨白,嘴 颤动了两下,没有说出话来。 乌洛兰延说:“她要休书,我便写了。离了也好……本就是糊里糊涂的一场婚事,不能还这么糊里糊涂地带进棺材里去。活着的时候把它了了,下到 间时才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贺若说:“你清白干净了,我却还是身在泥淖,一身污浊。你可要看不起我了。” 乌洛兰延道:“你跟我不一样。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 子,我是时候不多了,所以就要考虑身后的事。人生在世,许多无奈,难得糊涂,能将就过就将就过吧。可死到临头,余下没什么指望了,总还是想分辨明白。” 贺若努力 抑住眼中猛然而出的 意,声音沙哑道:“你想的通,可我想不通啊。我没有你这么看得开。” 他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水,声音还是自然的:“你写了休书了,可她现在把孩子带走了不给你,你怎么办?” 乌洛兰延说:“不管他去哪里,他总是乌洛兰家的人。她总不能给他改了姓。” 贺若起身道:“我替你去找她。” 乌洛兰延止住他:“没用的。她不会听你的话。” 他固执要走,乌洛兰延劲道绵绵地握着他的手。贺若脸上全是 迹,眼泪风干的盐分渍的皮肤疼痛不已,他有些难堪地抬手擦了擦,道:“我不走,我去洗把脸。” 乌洛兰延放了手。 他走到水盆前,再次捧水洗了一把脸。 乌洛兰延瞧着他背影,看他将这个脸洗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洗了脸又洗手,洗了手又再洗脸……好像身上沾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他心中有点刺痛,蓦地也 觉受不了了。 他在心中将死亡当做是一场生命的结束,另一场生命的开始。好像是 天喜地,收拾行囊,振奋心情,将要踏上新的旅途。他去想象黄泉路上的彼岸花,想象奈何桥上的烟柳婆娑,想象着饮下孟婆汤,从一个轮回投入另一个轮回。忘却是有些悲伤的一件事,但新生也同样让人 喜。这样想着,死亡虽然无情,也并非十分可怕,隐约还让人期待。 唯当此时看到他的痛苦和挣扎,他才刺痛地明白。死亡就是死亡,没有鲜花点缀,也没有新的征程等待。死亡就是一重棺椁,一抔黄土,将鲜活与腐朽隔开,将生人与逝者分离。 地下的白骨听不见超度的梵经,看不到尘世的眼泪 笑。等待他的只有泥土和草木,肌肤血 化为脓水,灵魂消亡,世间从此无有这个人。 天的花,秋天的月……都跟死去的无关了。时间的马车载着喁喁 叫的人们沿着历史的道途一路前行,不断 接新的生命,往外抛下一具具死尸。这条路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宽敞,风景越来越光明,谁也也不知道它最终将到达何方,所有人的结局都是弃尸道旁。 没有人能到达终点。 多么残酷。 他几乎要恐惧了。 人只有临当死亡,才知道,哪怕痛苦,泪水,哭天喊地,都是多么幸福的事。跟死亡一相比,那些小悲伤,小寂寞,生命的小小的不如意,所谓的 恨别离,痴嗔狂怒,求而不得,都轻的雁翅鸿 一般。能重新 受一下,都要喜极而泣了。 他只能自我安 。 人总归会有这么一天的,或早或晚都会来到,谁也拯救不了。 贺若洗了脸,转头看了一眼 上的乌洛兰延。 乌洛兰延闭着眼睛,听见他跟奴婢说话,要猪油膏搽手,两个人对话。他说脸疼,皮肤干,奴婢给他去取搽脸的膏来,说话的声音像小虫子在耳边嗡嗡的噬咬。 觉特别奇妙,好像有一重无形的长幕将他个那外面的人隔开了。 对啊,这就是活人。活人 了泪脸痛了,去要猪油膏搽脸,死人哪里用得着猪油膏。 贺若再次回到 前。 乌洛兰延说:“我原来总想着,咱们两个能时时见面,时时在一处。” 贺若没言语。 他叹道:“寻常的男女,哪怕是夫 ,一年之中又有几个 子是在一起的呢?不过是男人在外出官入仕, 子在家中敬养父母抚育幼儿, 不过是被家务琐事 身。偶尔回家一见面,她讲她的油盐酱醋家长里短,他讲他的同僚公事,几句话能合得来呢?再或者男人在外养个外室,喝个酒,狎个 ,纳上三房五房的妾……名为夫 恩 ,不过是搭着个伙过 子罢了。远不如咱们志趣相投,心意相通,出入同肩起坐同行来的逍遥快活。” 他脸 苍白笑了笑:“只有庸男子才耽于 .* ,庸女子才为那庸男子神魂颠倒。咱们都是不屑一顾,看他们愚不可及。可结果,你我还是各有家室,越行越远。到最终,最要紧的,还是自己身边的亲人,老小 儿。这岂不是对你我当年狂妄的讽刺吗?” 贺若抬手挡着眼,坐在那,长时间不语。是悲痛呢,还是冷肃呢?乌洛兰延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隐约看到到他鼻子眼睛通红,双手*的,有泪水雨淋一般从指 间往外落。他整个人 抑又沉闷,只是埋头坐,不抬头看他一眼。 他知道,以他两人的关系,不管讲什么,安 什么,都是多余了。没有意义,只会勾起人无限的悲伤。 乌洛兰延注视着他,准备了一腔子的话,事到临头,却说不出口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来, 脸 红泪水,哽咽道:“……对你来讲只是辞别故友,你可知这对我来说是丧偶之痛啊。” 他透过沾 泪珠的眼睫,用一种极度悲伤,难以置信的目光去看他:“咱们在一起多少年了?我心里是怎么样的你会不知道吗?十年,是能一笔勾销的了的吗?虽未立下誓言,可咱们心里都有数。你要是死了,我也变成鳏夫一个,世间再无伴侣了。你要让我如何平静,如何不悲痛,还要装作寻常朋友同你叙旧道别?你怎能如此对待我?还用这般语气来归概你我的 情。” 乌洛兰延听到这话,眼泪也堪堪 了出来。 贺若道:“除了我,没人会为你痛苦。什么 儿,她考虑过你现在的处境的吗?只有我才这么傻,天天为你 心为你牵肠挂肚,结果却只换来你一句风凉话。我把你当成 侣,你却已经将我当做外人了。总归是我想的太多,自作多情。” 乌洛兰延 脸是泪,痛道:“你要让我死也死的不安心吗?” 贺若紧紧搂着他肩膀,脸凑上去贴着他脸:“你不能安心,你若走了,我就变成孤独一人。这世上没人比你更让我 ,没人能代替你在我心中。咱们是比翼连枝,你忍心让我痛失所 吗?” 乌洛兰延抚着他脸,心痛道:“听我的话,以后不要再跟那些年轻公子哥儿的胡闹混耍了。年轻只图好玩,看着他相貌好有意思就管不住要耍,耍来耍去,总没有好结果的,只能落得一场空罢了,到头来还是各有家室,闹得不愉快,还要伤许多心。往后要是碰到喜 的姑娘,便好好认真对待,不要三心两意。要是碰到喜 的公子哥儿,还是算了吧,不要再多用情,重蹈覆辙了。” 贺若只是悲恸大哭。 第145章 几回魂梦 寂静的夜晚,乌洛兰延忽然从梦中醒来,枕边是青年 悉的呼 声。 有一年多,他没有和任何人同 共枕了。这种 觉恍如隔世,他几乎以为是两辈子的事了。独自闭目良久,他慢慢想起,昨夜贺若留的太晚,所以两人同宿了。 身体竟没有太难受,反倒比平 舒服一些,可能因为他现在心中平静。他转头自枕畔望去,看到桌上的蜡烛燃的还有一半,他知道现在还没入夜。 睡了一觉,以为都要天明了呢,原来连昨 都还没过完。 时间竟变得这样慢了。 他想:这样清醒的时候不多了。 也许,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如此清醒地 觉到自己。 这宝贵的夜晚……他开始在脑中细想,这一生,曾经经过的人,见过的事。 想来想去,也就那么些。该见的也都见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青年的体温还在他身边,他是没什么遗憾了。 除了一个。 他想起那人的模样,心说,他是皇帝,自然不是那样好见的。罢了,他心里肯定记着的,有份心意便够了。 就算此时见到,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呢。 还是不见的好。 他轻轻拿开放在 前的手臂,揭开被子下了 。此刻,夜凉如水,他拿起纸笔,想写点字。墨落在纸上,半天却不知道写什么,只晕开一个糊涂的黑点。 他忽然想起沈约的旧诗。 生平少年 ,分手易前期。 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 不知为何,突然很符合此时的心境。 旧时沈 ,老来潘鬓,人与人的心事终究大抵都是相近。年少轻别离,只想风 放纵,不把那离人苦痛略萦心上,反嫌人啰嗦矫情。到岁月将暮时就害怕别离了,唯恐一别就是来世。 勿言一樽酒,今 难重持。 梦中不识路,何以 相思。 梦中不识路,何以 相思啊…… 不知何时,贺若已经披衣从 上坐起,正注目看着他。乌洛兰延回头,向着他微微一笑。那一笑如羽 拂过,暗香浮动,幽微的烛火映照暗亮双眸。 乌洛兰延回到 边。 贺若 灯而坐,蜡烛的火苗照的人脸昏黄,乌洛兰延在灯下捧了他的脸庞,安安静静地端详着,只见他肌肤如 ,眉目似画,教男人女人都要神魂颠倒。 “继续睡吗?” 贺若笑了笑:“你这样看着,我怎么睡得着。” “那便不睡了。” 他轻轻吻了他 ,双臂温柔地拥抱住他,将一腔的 意都化为齿颊间的温存。 “这一夜,怕是再过十年也不能忘了。” 情到深处,乌洛兰延叹息说。 贺若自下而上搂着他,目光漾着微微笑意,柔声说:“别说十年,这辈子也忘不得。” 乌洛兰延说:“那便记一辈子罢。” 贺若点点头:“自然要的。” 那时蜡烛已经将熄了。 贺若拍着他肩膀, 觉到丝绸的衣料在手底下光滑沁凉。隔着绸缎是结实紧致的肌肤骨 。 贺若低声道:“晚了,咱们睡吧。” 乌洛兰延摇头说:“睡不着。” 贺若说:“怎么睡不着?” 乌洛兰延说:“不敢睡,不舍得。” “人生苦短,多睡一刻余下的 子便少一刻,心中惶恐。我恨不得昼夜炯炯,永不合眼,让我将这眼前人,枕边书, 花秋月,一一看够。” 他笑说:“尚有千年万年,等我死后慢慢睡吧,睡不完呢。” 贺若说:“你不睡,那我也陪你不睡。我也尚有千年万年,余生四五十年如同鸿 了,死后一起慢慢睡吧。” 后半夜,二人都披了衣下 ,想找个地方去耍。乌洛兰延想起这附近有个小寺,寺后有桃花园,二人便一道去探园。 桃园没有僧人看守,两人直接进去了。园中树木茂密,很是黑暗,乌洛兰延从门处的石阁子灯亭中借了一盏蜡烛,同贺若执着手,沿小道而行。这季节桃花早已经凋谢了,树上结着一树树碧桃,坠的枝头沉甸甸的。他两个都极 摘果子,此时却都不摘,只是看着一树树桃子 觉心里喜 。夏 的微风拂面,带来阵阵果香,醺人 醉,乌洛兰延一边走,一边和贺若聊起过往闲事。 他笑盈盈牵着手,说着话,好像有无尽的开心的事。一点火苗指引着方向,光明虽小,然而永在前方。 那蜡烛忽然被风吹熄了。 眼前的道路一片黑暗,顿时什么都看不到了。 无边的暗夜,永恒的寂静,鬼魅的地狱朝人涌上来,好像被抛弃在茫茫浩宇中,四周没有任何人。那一刹那,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呼 也在此刻停滞。 他整个人僵住了。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将他神魂救了回来。 “蜡烛灭了。” “没事,我带了火折子。”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