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陈淮安已经起袍摆,跪下了。 “你终究与别个不同。”他淡淡道,试着水不烫了,便往她脚背上轻了起来。 是啊,到底没和她和离的时候,他虽有生母养母俩个家,但是并不曾住到哪一家去,与她单点着小院儿过小子,家里只有她一个,虽说一吵架他就翻脸,冷冷冰冰,但俩人吃上点酒好的时候,也热热闹闹,恩恩的。 她便掐了他了他啐了他打了他,哪怕叫他顶着洗脚水跪上半天,只要肯给他身子,他都甘之如饴,唯一不能碰的就是他哪两个娘,一个齐梅一个陆宝娟,只要说上一声不是,他转身便走。 和离之后他和黄莲搬进了相府,但莺莺燕燕也随之就进去了,只要陈淮安点个头,皇帝赏几个,生父送几个,养父再送几个,黄莲每每出门,身后都带着一长串的小妾们,花枝招展,好不热闹。 当然,也是因此,锦棠在京城又成了个笑话。 因他爹是首辅,他也在内阁吊尾巴,做文渊阁大学士,在京城人称小阁老。 小阁老贤良大度,不妒不躁的现黄莲,和又骄又妒,还浪名在外,勾遍一家子的男人的前罗锦棠又成了京里人茶余饭后说不厌的谈资,她再一回叫人笑掉了大牙。 第13章 狐朋狗友 拿青盐涮过口,再拿面脂润过手脸,锦棠一小被窝儿一卷,一丝余地都不曾留,便舒舒服服的躺下了。 陈淮安并没有睡,他坐在窄条桌儿前的小马扎上,两条长腿格外的撇向两边,面前摆着一本书,盯着那本书,便长时间的出着神。 许时白里受了惊吓的缘故,锦棠眼看进入梦乡,就会猛然一,待过了,噎两声,又轻轻叹一口气,似乎极为伤心。 只要她一,陈淮安立刻便伸手过去,如拍小婴儿一样轻轻的拍抚着。 两辈子她都有这样一个惊惧难安的病,只要陈淮安在身边,坐在身畔,伸手轻轻拍拍,她于梦里噎片刻,哭上片刻,挨着他一只手,也就睡稳了。 他轻轻合上书,是一本宋代朱熹所著的《论语集注》。 朱熹是宋代的儒学、理学大家,也是唯一一位非孔圣人亲传弟子,却配享祭孔庙的大圣贤。 当今科举,以四书五经为基石,而朱熹的集注,在考试中则尤为重要,如今乡试,会试的考题,理论,依及考官们判题的依据,皆从朱熹的批注中出。 但这本书在街面上是无售的,它做为手抄本,一直在仕宦阶层传。 像贫家,或者寒门举子,没有三五代的家学渊源,就接触不到这些集注,所以人们才会经常说一句话:寒门难出贵子。 而陈淮安手里的这一本,是他生父陈澈从京城寄回来,给他读书用的。 不过陈杭当然有他的私心,在陈淮安翻到这本书之前,陈杭将它束之高阁,除了嘉雨之外,没有给任何人翻阅过。 所以,陈嘉雨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人称神童,而他却是个风酒家。 对着罗锦棠,之所以陈淮安嘴硬,抵死不肯说上辈子为何而败,就是因为他发现上辈子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路是条断头路。 生父陈澈,也并非他能稳蹋而上的登云梯,而是他的断头台。 养父母也不过放任,纵溺,让他在前半生碌碌无为而以,究其原因,还是在于他的不自律,以致前半生荒废。 生父陈澈,才是彻彻底底,葬送他人生的哪个刽子手。 上辈子原本他还能再战的,可是婚姻已然千疮百孔,锦棠也找到了比他更好的男人。陈淮安在权衡之后,舍弃了刽子手一样的父亲,选择放手,主动让内阁一派输给宁远侯林钦,倒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在他和锦棠以然无法再续前缘的情况下,比他更成,更稳重,当然家庭境况更简单的林钦,会是锦棠下半生最好的归宿。 谁知他放手了一切,在幽州打了一年的铁,像只猴子一样任朝廷玩来耍去,就只为锦棠能过的好一点,最后她去见他时,却脚烂疮,破衣烂衫,慢说过的好,简直沦落成了乞丐。 这笔帐,又岂能不算? 陈淮安所面临的局面其实比罗锦棠更难。于她来说,只要葛牙妹在,酒肆在,她童年的幸福,家人,一切就都在。 可他不一样,他分明亲人很多,却又六亲无靠,分明身边熙熙攘攘全是宾朋,可那不过酒囊饭袋的狐朋狗友而已。 今年都二十岁了,陈淮安才发现唯有认真读书,科举致仕才是这辈子唯一的出路,而可怕的是,他上辈子虽说文章做的花团锦簇,却全是为讨皇帝喜,而做的应制文而已。 真正要从秀才考到举人,再到监贡生庶吉士,一步步的靠上去,那凭的是真才实学。而他十年官途,虽说字全识得,但除了《三字经》和《百家姓》,余的书本都忘光了。 乡试还有两年,他只要肯勤学,吃两年苦,当是能考得上的。所以这不过远虑,而真正的近忧,当务之急,还是葛牙妹这五千两银子的印子钱。 要说打官司,拆穿孙福海拿树舌骗葛牙妹的谋,印子钱就不用还了。但是,树舌和灵芝差别并不大,孙福海到时候当然要赖账,说自己给的是灵芝,却叫葛牙妹自己还成了树舌,总之,这样一来就是个扯皮的事儿,怕还得招官府来查孙乾干的死因,所以并非上策。 亏即吃了,就想办法把钱还上,至于孙福海哪个人,等葛牙妹的急解了,再慢慢儿教训。 这样想着,陈淮安轻轻了手,借了念堂的纸笔与墨,蘸好了笔,一字一句,认认真真便抄起那本《论语集注》来。 * 夜里下了一夜的雪,一早起来推开房门,便是个银妆素裹的世界。 高高的柿子树上间或啪的一声,往下掉着透了未及摘的大黄柿子,掉进雪里头,半尺深的坑,瓤子砸的稀烂。麻雀站在干枝子上头,看到厨房里泼出来的水,扑天抢地的,来抢那里头的米粒子。 这种天气,就该围着热乎乎的红泥炉子,呷一口小酒,再配一勺炒米花生的。所以,打早起酒肆一开门,打酒的人就排成了长队。 锦棠一件蓝布面的棉直裰,脖子上围着一羊绒面的凌风,暖暖和和,头发高高绾成个道姑发髻,一张瓜子小脸儿脂粉不似,清透明亮的白,两颊晕染着淡淡的粉意,不似个妇人,倒像个竹山书院的小秀才一般。 她站在柜台里收钱,念堂沽酒,一枚枚的铜板哗啦啦砸进来,她便将它们一百枚一百枚的串起来。 来的皆是悉的酒客,当然,大多也都是些整灌黄汤的登徒浪子们。 “哟,锦棠不是嫁给咱二大爷当少了,这是因为知道哥哥想念,才回来站柜台的?”有人笑着说道。 锦棠抬起头来,便见个身高七尺半的男子,瘦刮刮的,一双金鱼似的鼓眼,带着三分笑,正在对着自己笑。 这人叫齐高高,是锦棠的婆婆,齐梅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也是陈淮安狐朋狗友中的一个。这些子陈淮安戒了酒,显然这人找不到不花钱的酒吃,自己上门来打酒了。 丢完了酒钱,他又嬉皮笑脸多丢了两个铜板进来:“这两枚钱,给咱们锦棠留着买花儿戴,大姑娘不知道这段子齐二哥我有多想你。” 盯着那两枚钱,他其实是想等锦棠从柜台上抓钱时,顺带摸一把锦棠那两只细腻白,宛如凝脂冻玉般的小手。 锦棠旋即抓起那两枚铜板,丢到了齐高高的膛上。也不说话,居高临下,就那么冷冷看着他。 齐高高依旧嬉皮赖脸:“锦棠,你不知道哥哥有多,多稀罕你,虽说就这两枚钱,可是你齐哥哥的全部身家,你不要,也太折哥哥面儿了吧?”说着,他又把两枚钱放到了柜台上。 锦棠旋即抓起,这回直接砸到了齐高高脸上。 这就欺人太甚了,欺到大家都看不下去了。 那齐高高还死皮赖脸的笑着,他身后另一个无赖骂道:“有啥好牛气的,难道出了你罗家,我们在渭河县就吃不到酒了,打个酒而已,要受你这样的折辱?” 锦棠侧眸冷冷扫了那齐高高一眼,格外红的轻轻一掀:“便你们此生不吃,我罗家的酒依旧是整个渭河县,乃至整个秦州城味儿最醇正,口最好的酒,你不吃是你的损失,与我罗家何干。” 齐高高本就是个半调子的油头赖皮,说白了,就是锦棠铜板砸到他脸上,他也高兴,拦过自己哪无赖朋友,勾肩搭背的走了。 葛牙妹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齐高高和那个无赖从酒肆里出去,无赖嘴里骂骂咧咧的。 她冻的像只寒号鸟一样缩着两只手从外面走了进来,到底有了年纪,不比锦棠年青鲜底子好,从外面进来时,两颊的脂粉冻浮在皮肤上,一团浓一团重的,清鼻涕不住的着。 她悄声劝锦棠:“好歹都是酒客,是咱们的衣食父母,他们也不敢真的怎样,再有这样的,你装个看不见就完了,为何要拿钱往人脸上砸呢,做生意,没有这样砸自己场子的。” 锦棠两手捂上葛牙妹冻成冰儿的两只手,轻轻替她着:“娘,你怎么就不明白了,咱卖的是酒,酒是入口的东西。生身为人,千屈万屈,没人肯屈自己的嘴,只要价格相差不多,绝对是挑味道最好的吃。所以,只要咱们的酒好,就不愁没人吃。 那些登徒子们,往后来一个咱们就斥一个。只要咱用心做好酒,生意只会越来越好,不会因为赶走了他们就没钱赚的。但身子,咱必须得正起来。” 开酒肆,做的就是酒徒生意,他们天生喜和酒肆的女子们说两句荤话,打情骂俏两句,你若为了生意而应付两句,大多数人都是得寸进尺,没完没了。 葛牙妹就是怕要失了酒客,整由着这些登徒子们说荤话儿,间或摸一把手,一把,虽说她也骂着,防着,到底有防不住的时候会叫人揩一把油,渐渐儿名声就污了。 直至她死后,渭河县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宣称自己和她睡过,每一段情事都渲染的沸沸扬扬。下至十八,上到八十,都以宣称睡过她为荣。 锦棠望着自己这娇媚媚的娘,心说眼看就要到上辈子她死的时候了,这辈子,无论如何我都得把娘的命给留下来。 葛牙妹早晨起锅里煮着半腔小羔羊,已经煮了,萝卜全冻成了透明的凝酱,汤鲜烂的,一股子扑鼻的香气。 傍晚关上一楼的门,全家挤在二楼上,一人一碗,便准备要就着死面饼子喝羊汤。 锦棠先吹着气儿抿了一口,浓郁郁的油香气窜喉而入,笑滋滋的把碗端给了罗旺:“爹,快喝。” 罗旺半靠着枕头,摇头叹气,就是不肯喝。 葛牙妹知道罗旺的心思呢,气呼呼道:“念堂,盛一碗到隔壁,给你送去。” 念堂跟罗旺一样的孝子,立刻就下去盛羊了,罗旺这才眉开眼笑,端起羊汤喝了起来。 大房近来除了蹭吃蹭喝,基本处于装死之中,为甚,就是因为这酒肆如今归属不明,怕分担债务,所以不敢冒头。既这么着,平舍点小利,换得酒肆里的平静,倒还是可取的。 所以,锦棠并不说什么,就让念堂把羊汤给端走了。 * 葛牙妹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道:“棠啊,只怕你在陈家的子要难过了,可是怎么办呢,娘这酒肆,是你和念堂两个的基业,娘绝不会把它卖给任何人。” 锦棠心头一动:“娘,你今儿是去找谁了?” 葛牙妹道:“你婆婆齐梅的老爹,齐家商栈的老东家齐东。他听说咱家有难,特地叫我去的。他说,只要肯把酒窖盘给他,那五千两的印子钱他替咱们还,另外还给娘五百两银子的安家费,够娘和你爹置田置地,过后半生。 但是娘没答应,这样怕是要惹到你婆婆,她在陈家要给你甩脸子,但是娘想着,娘是你的靠山,这酒肆也是你的靠山,有这酒肆,你便万一和离,有个退步处,没这酒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任凭千万,酒肆不能卖,你说是不是?” 一听到齐家,锦棠眼皮跳了两跳,她想起来了,上辈子这酒肆易主之后,挂的确实是面姓齐的旗号,但因为娘死在这酒肆的门前,锦棠替她肠肚时受了刺,一到酒肆门外就会心慌气短晕过去,究竟不曾问过是谁最后接手了酒肆。 齐东是齐梅的老爹,如今年事已高,养的儿子又不成器,齐家的生意,其实是由齐梅一手执掌的。 这么说,这酒肆最后竟是到了她婆婆,齐梅的手里? 第14章 三戏牡丹 酒肆这东西,说成是产业,自然就全凭经营,经营的不好,就只能挣个糊口钱。经营的好了,进斗金也有可能。 上辈子锦棠遍吃各家之酒,在京城做生意时,隔壁就是一间酒肆,其酒名为匠风,据说是赤水河畔几百年的老酒家,味道是真真的好,京城的达官贵人们,皆以吃他家的酒为荣。 相处的好了,问及东家一年能有多少进帐,那东家不语,笑眯眯伸了两手指头出来。 锦棠以为是两千两银子。那是她概念中酒肆一年能赚的顶天了,岂知东家笑了笑,说了个二十万。 不过一间酒肆,一年二十万两雪花银,锦棠当时惊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既连齐梅都盯着,可见这酒肆,徜若经营的好了,是真能赚钱的。 * 纷纷洋洋的大雪和着如鬼啸嚎般的西北风,刮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孙福海家敞亮的大宅子里,因人丁稀少,也不植树,越发显得空旷古寂。 这风天雪夜的,按理来说人们都该上热炕上,或者围着炉子热热和和儿暖着,喝口热汤热茶的。但孙福海家四处的门都大敞着,屋子里比外面还冷。 而孙福海的娘子刘氏冻的像只寒号鸟一样,就坐在帐房里,清鼻涕一团又一团的,正在和钱庄、药房的账房先生们算账,盘一的收入。 冬天正好病的人多,孙家经营的又是药铺,人穷偏多得病,当了衣服换药吃,进出皆在他家,所以孙家一到冬天,真真儿的财源滚滚。 如此冷的天气,便白花花的金银也抵不上一碗热汤,更何况刘氏还发着烧,嘴皮子都烧麻了,直哆嗦着,好容易把那银锞子,银角子,铜钱和银票一样样归类,上下眼皮耷拉着,险些就要晕过去。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