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安收拾干净了屋子,倒罢了水,将炭火燃的旺旺儿的,就在桌前坐着,背影笔,轻轻翻了一页书,极温柔的应了一声好。 锦棠又道:“齐梅在我面前是个什么样子,我估摸着今儿你算是看清楚了。但你的亲娘陆宝娟,你的亲爹陈澈,你的黄莲,你的娇表妹,他们在你面前的样子,和在我面前,是全然不同的,陈淮安,我或者以片概面,你也永远不必知道。 反正,徜若没有这一回重来,我依旧会被你误解至死,埋了,化成灰了,他们在你心中,和在我心中,依旧是孑然不同的样子。” 陈淮安背影依旧坐的笔,轻轻唤了声糖糖,却并不说话。 他想问一句,自己离开京城之后,她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讨饭的地步的,可是想来,就如同他最后的末路穷途,自己不愿提及一般,他要多问一句,换来的,也只有挖苦。 她是不会多说一句的。 * 陈淮安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游广阔,喜广结亲朋的江湖道义之人。 他上辈子不信嘉雨和锦棠有过什么苟且,但他至少觉得,锦棠的行为有那么一点不够稳重自持,于是惑了嘉雨,也许他只是在幻想之中与她发生过关系,然后便写到了手记上。 他只是想让她忘了那些恼人的旧事,重回新婚之时的鱼水相融,才会刻意的回避,到最后就回避成了习惯。 但另一点,他是绝无可能逃指责的。 确实,上辈子他越走越高,她却永远困在哪点小小的宅院之中。他本就是凭空而起,走的太快,形势又复杂,忙着要在生父面前证明自己,要让生父肯定自己,要搏得皇帝的重用,几乎是从一个混混一跃而簇,就进了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 忙,真的是非常忙,而且是那中充着兴奋与成就的忙碌,是抑了半世之后,终于一朝可以成为朝之栋梁,荷载着功成名就的兴奋。 以致于他从来没有回头看过一眼,想要跟上他脚步的她会有多辛苦,没有想过,夹在两个母亲之间,她会有多难过。 陆宝娟倒还罢了,大家闺秀,大气知礼,虽说看不上锦棠,但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她自己本身曾经就是个外室的原因,反而特别支持陈淮安养外室。 黄莲和外子,基本就是陆宝娟一手促成的。陈淮安也不过酒醉之后,吃了个闷亏而已。若非着实儿子,他跟黄莲之间,连陌生人都不如。 齐梅在他面前是慈母,在锦棠面前简直就是泼妇,有这样一个婆婆,十年婚姻,仿如一艘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舟,要不分崩离析了才怪。 正房里,齐梅这时候才开始嚎天嚎地的哭了。 因为竹山书院的夫子来刘之心来吊唁的时候,对齐梅说,从下个学期开始,陈家三兄弟就不必去书院了。 自古以来,天道地道,孝道最大,随着陈杭的死,陈家三兄弟要‘丧三年,常悲噎,居处便,酒绝。’慢说科举,就是连渭河县都不能出,胡子都不能刮,鞋跟儿都不能提起来,得披麻袋孝,守三年的孝了。 相比于一个知县只是几万两银子的损失,俩儿子有三年的时间不能进阶,生生要磨蹉白了头发,才是叫齐梅最痛彻心肺的事儿。 她原以为凭借陈家的势力,点儿钱,此事还能蒙混过关的,却不期当今科举,因为生员众多,于这一块管的非常严厉,陈杭一下葬,州府并学政除名他们兄弟三人科考的公函就已经下来了。 她这时候才知道怕,可是已经晚了,丈夫已经没了,儿子们的前程也耽搁了。 齐梅直接哭到死去活来,于正房里嚎了一整夜。 嘉雨还在齐高高家了。 陈嘉利自来老实,到这会儿了,天都快翻过了,他居然也不知道嘉雨是为甚寻的死。不得不说傻人自有傻福,大多数人的痛苦,都是因为他太聪明了。 既三年无法科举,而办丧事又收了一大抹的银子,陈嘉利遂连书也不读了,专心的数着银子,计划着守孝,不能读书的时候,该怎么想办法给家里再开劈条财路出来。 不读书,就不必恪守每月一同房的规矩,也不必总是宿在书房里,因为父亲的死,他倒是可以和子同宿一张,好好儿的睡一觉了。 刘翠娥之所以愿意听婆婆齐梅的,除了真的想要个孩子,还有一部分的心思,来自于她是真的喜嘉雨那孩子,以及,总觉得嘉雨聪明,种出来的种儿,会比陈嘉利聪明的多。 事情没有张扬出去,反而叫锦棠和陈淮安瞒了下来,她对于陈嘉利也有格外的愧疚,虽说孝中不能行房事,但自成亲以来,俩人还难得有今夜的温存,躺在一处诉了很多知心话儿,相偎着睡了。 不比陈家别的人全都笼罩在无法科举的绝望中,陈淮安提起笔来,仍旧在做他的作业。 在当今大明,一个读书人,和官员一样,只要父母丧去,无论你在何等职位上,哪怕内阁首辅,在听到父母死讯的哪一刻,就得卷起铺盖,卸下一切职务,回乡丁忧。 也是因此,大家孝敬爹娘,哪是跟真祖宗一样。 但俗话说的好,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陈淮安上辈子在大理寺,给生父陈澈做爪牙的时候,看内阁,或者说六部谁不顺眼,谁是硬骨头,实在弹劾不掉,又不去他的官职,还有一个损的法子,就是想办法咔嚓了他老爹老娘,赶他回去丁忧。 在朝大家都是读书人,凡事讲个理字,任谁也没有陈淮安的损招,所以叫他这样搞下去的官员不在少数。 不过,这样搞别人的人,当然自己就会格外小心,提防叫人暗算,落入这种圈套之中。 陈淮安在杀陈杭的时候,当然早已想好了要怎么做,才能破千古科举这一难题,在爹死之后,还能科考举,做官。 所以,如今他急的不是能不能考科举,因为在来年开学之前,他有的是办法让陈家三兄弟能继续科举,而他如今心的,是另外一重事儿。 如今,他是在竹山书院一个叫刘之心的夫子名下为生。 刘之心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儒了,手抖眼花,翻一页书要用口水润三次嘴皮子,束侑当然也便宜。 除了刘之心,书院中最好的夫子,名叫唐海旺,是康维桢当年为官时的副手,文彩绯然,课也讲的好,于经义有他独特的看法。 他所带的一班,就读的便是陈嘉利和陈嘉雨,以及另外几个今年稳打稳,要走乡试的学生。 陈淮安是认真要读书,想考乡试,叫刘之心教,自然读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冬假结束之后,他想到康海旺的一班去。 恰好,康海旺的班上有个学生今年因为突发天花而退了学,于是他班上一直空着一个名额。康维桢的建议,是让葛青章顶进去。但是陈淮安也想进唐海旺的班,也在放学之前,就跟唐海旺提过此事。 唐海旺要求两个学生一人各作三篇,第一道题是,大学之道,在民民德,在亲民,在止于善。 第二道题是,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第三道题,则是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前两题着空子,陈淮安已经做出来了。 他看过葛青章的经义,应该来说,二人解的各有千秋。 唯有这第三题,这《周易》中关于神农氏的篇章,主讲贸易,让葛青章犯了难,陈淮安也一直在苦求,该如何去解。 他本一直苦恼,该如何解这关于贸易的一题,好在最终的角逐中,能胜过葛青章一点,苦求不悟,直到方才息了锦棠与齐梅之间的矛盾,居然豁然开朗。 贸易的主旨是兴,从神农氏到如今,贸易兴,则国兴,贸易衰,则国运衰。小家如同大国,内部分裂,相互倾扎,才是的源,,以致商业衰,接下来才是国运的衰败。 就好比婆婆是儿媳妇的井口,贸易的井口,则是君王的视野,是国之边境的开放程度。得像放儿媳妇走出婆婆的井口一样,把贸易放出去,贸易才会有进一步的兴盛。 陈淮安准备从君王的视野,国之边境的开放程度为主题入手,做出一篇,足以和葛青章抗衡的文章来。 写到半夜时侧过身来,锦棠于梦里呓语片刻,忽而哼了句梦话出来:“和……离!” 陈淮安灯下两道浓眉笑的弯弯,摇头笑了半晌,心说:你想的美。 第47章 为国而殉 次一早起来,锦棠将细软一收拾,扬眉吐气的,就要回娘家了。 陈淮安并未给锦棠和离书,因为锦棠的哪十亩田地,还未从齐梅这儿要出来。 齐梅在半夜的时候哭晕过去,若非何妈掐着人中灌人参汤吊命,只怕就得一命呜呼了去。她是真伤心,就像上辈子嘉雨死哪一回一样的伤心,哭到最后嗓子都哑了,瘟猪一样趴在炕上直哼哼,吐到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全是绿花花的水儿。 陈家三房的人又全都回来,陪在齐梅身边。这时候,锦棠或者陈淮安都不好去要哪十亩地,也只得等着齐梅的病好了再说。 从陈家出了,街道上处处皆是白馍花卷,油果子的香气。 另,家家门口走过,都是一股子浓郁的香。 秦州人喜大锅炖排骨,年夜饭自然是饺子,排骨就着饺子,锦棠回到酒肆的时候,自家的排骨也已经炖了个透烂,就等她剥蒜,捣蒜泥,大家一起吃排骨呢。 陈淮安一路送锦棠到罗家酒肆门外,瞧着她脚步轻跃,嘴里唤着娘,实实的跳进去了,自己一身烂麻衣,倒趿着两只鞋,因要守孝,胡子拉茬,简直不要太寒酸,就这样,重生回来之后,彻底的叫扬眉吐气的锦棠给抛弃了。 越过罗家酒肆,左拐右拐的,到一处破墙烂桓处,就是齐高高的家。 光汉子的家里,不养不养牛的,居然也屎牛屎天飞。 嘉雨坐在太底下,冬糟糟的院子里,干净而又整洁的少年,像株白桦树一般,正在读书,直到陈淮安斟了两盏酒,递了他一盏,才接过酒,抬起头来。 少年两颊略有些红,白齿咬了咬红,是种犯错叫人抓住现形后的羞涩。 两兄弟相视一笑,陈淮安早就戒了酒,是以并不吃酒,瞧着嘉雨一口闷了酒,呛出一脸的红来,将自己酒盏里的酒进他的盏中,揽过嘉雨的额头抵着,磕碰了几下,道:“我的傻弟弟,不就是个女人吗,明天夜里,二哥带你和嘉利去秦州城的四喜楼,好好给你俩开个荤,叫你们知道啥叫女人。” 天下间还没个哥哥带着弟弟去嫖的。嘉雨吓了一跳,连忙一碗酒一口饮尽,掩饰着自己的慌。 但陈淮安就是这种人,父亲热孝之中,多少人盯着,他后来还真把嘉雨和嘉利带到秦州城,又嫖又宿了一回。 不过他的江湖世道,就在于,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他非但能干,还能给瞒下去。 * 渭河县的新任代理知县,最终敲定的,仍是前任县公推荐的最佳人选,张其昌。 此人比陈杭大两岁,亦是一位略第不中的举人,但不同的是,他是因为母亲年迈,怕自己离乡后母亲要死,见不到儿子,主动放弃科举的。 正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为了孝道而放弃科举,所以在渭河县,对于这一块盯的非常的紧。 在陈杭死后第二,他就上报秦州府,准备要从今年科考的名单中,划除陈嘉利三兄弟。 而秦州府的主簿孙福宁正等着呢,大笔一挥,就把他三兄弟给除名了。 非但除名,孙福宁还派了自家哥哥孙福贵就整在陈家门外盯着,只要叫他瞧见陈淮安三兄弟徜有吃酒吃,嫖宿青楼之事,就一定要举报,并革他们的秀才功名,一举将这三兄弟给打趴下。 这不,大年初一这,孙福贵眼瞧着陈淮安披着件破麻衣,胡子拉茬,倒趿着鞋子从自已大门里出来,再看他眼眶深陷直咂嘴的样子,便知道他怕是孝中戒酒戒几,熬不过,准备要悄悄跑出来,找点儿荤腥了。 所以,孙福贵一路儿的跟着。 谁知陈淮安高高的个子,披着麻袋跟个土匪似的,一路走到县衙门外,摘下鸣冤鼓侧挂着的捶子,犹豫几番,忽而就是一声敲。 大过年的,此时家家正团圆,府衙的衙役都放假了,是以,过了半天,就只有仓惶穿好朝服的县太爷自己亲自打开衙门,将陈淮安了进去。 秀才见官不必跪,敲鼓自然也不必先赏二十大。 俩人见过礼。陈淮安直接说道:“县公大人,侄子觉得,我父亲的死有冤情。” 张其昌不明究里,想当然的,以为是家务事儿,着陈淮安坐了,道:“可是老一辈的兄弟为了家财而阋墙,再或者,你们小辈的兄弟之间出了甚事儿?” 陈淮安身披麻袋,胡子拉茬,到底守孝之中,清瘦了不少,颊骨都陷了进去,微微了丝苦涩的笑出来,倒是成年男子难得的标致之貌。 “当咱们在县衙摆酒,为前任县公送行之时,侄子记得,曾有一批要送往京城的柿饼,被送到县衙,给县公过目,当时,是侄子陪着我父亲,一起验的货。”陈淮安说道。 秦州柿,其甜如,治成柿饼之后,更是风味饴人,是专产于渭河县的一种风土特产,也是秦州每年的御贡之中,最重要的一项。 确实,当的柿,是由陈杭验收的。 “我怀疑,我父亲死于柿。”陈淮安再道。 张其昌果然一凛:“再讲。” 陈淮安从怀中掏了枚柿饼出来,指着说道:“因为柿饼上的白霜可治咳,理肝气,在吃之前,郎中都是一再的叮嘱大家,不可洗去霜质,因为它是一味良药。便柿贡到皇家,为了药效故,皇上在食用时,也是不洗白霜的。我父亲当时也是带霜食用,结果,他死后,我在钉棺时,发现他五官溢血,皮发黑,因不敢确定,才未敢及时上报。但是,转念一想柿只怕早已贡入京城,要到了皇上手里,真害死皇上,可是咱们的大罪,所以特地来县衙与县公商讨,此事该怎么办?” 要说柿饼之中藏毒,银针能够试得出来,柿霜这东西,因是表皮的洁晶,还真没有人会在意它。 张其昌到底明理之人,一听陈淮安的话,立马道:“放心,我此刻就派人八百里急追,贡柿走的慢,此时当还未越关山,你且等着,等将柿追回来,查验过后,咱们再论。” 陈淮安多的是狐朋狗友,既早已动了杀父之心,柿自然是做过手脚的。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