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他捏着只狗,转过脸来,依旧是往坚毅而又疏朗的笑:“等了半天,没有吃到兔兔,也没有见着烹兔兔的人,倒是见了只大约京城最刚的狗,陈某这稀奇也看够了,想要告辞,可否?” 黄莲尴尬的什么一样,这时候那里还顾得上留陈淮安。 陈淮安起身,大步出了天香楼。 从今起,徜若仍会有陈濯缨那个孩子,陈淮安觉得,自己连那唯一的一夜污点都可以洗去。 只是,他依旧需要漫长的时间,漫长的等待,才能最终证明这件事情。 * 趁着深夜的凉风,他回木塔巷之后,拐过两条巷子,便是王金丹的家。 不比亲娘夜里总要团着孩子,琼芳自然是和王金丹睡一屋儿,而呱呱自己则是睡在厨房里。陈淮安于呱呱的炕沿子上坐了片刻,王金丹才着眼睛进来了。 俩人并肩而坐,陈淮安替呱呱儿打着蚊子,王金丹打着哈欠。 因见炕头上呱呱儿的两件衣服都脏了,陈淮安从来没有手干过活儿的人,居然从缸里打了一盆水出来,就着水就替孩子了起来。 “真这样放不下,就带回你家又如何?”王金丹打了个哈欠,道:“二爷,你要再这样三更半夜的来来去去,我可不招待你了。谁知道你会不会打着看孩子的名义,趁着我不在家时,把我家琼芳就……” 陈淮安拎干了衣服,瞧着孩子一双鞋也是脏的,遂又替他刷起鞋子来。 他道:“我于这方面亏欠你嫂子亏欠的多,这孩子是真不能带回去的,你且等着,我得让呱呱进,给皇子做伴读去。” 王金丹道:“皇子的伴读是快要开始选了,但我这身份,呱呱儿怕难选上,这是其一,另,他还需要个名字。” “就叫陈濯缨吧。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这是个好名字。” 陈淮安说罢,控干了鞋子上的水,摆到了院子里头,临走时说道:“明儿去趟龙泉寺,把首辅家那尊宝贝搬回来,放回黄家,黄首辅,不动不行了。” 抛了这样一句,他拐过弯子,又回家了。 这一来一回,锦棠犹还在酣梦之中,睡的正香,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 不过一个养子,要说就叫锦棠知道了也没什么,她顶多不高兴两天,该吃的该穿的绝不会少了呱呱儿。 但事实上直到今为止,陈淮安才明白过来,对于着他的罗锦棠来说,最可怕的背叛是,他深深的着的孩子,不是她生的。 * 次一早,依旧是三更起。 就着油饼子糯黄米的粥,陈淮安和嘉雨依旧各用三碗,葛青章却是因为命子痛扭到了肠子,吃不下去。 陈淮安早起时看过一回,葛青章经过昨天一天的折腾,此时肿的腿都合不拢了。 他忍着想笑的冲动让嘉雨给葛青章上药,而后,不由分说将他背起来,就背着进皇城,到保和殿面君,答题,等候填榜官公布殿试之后的名次。 作者有话要说: 说表哥小的,打脸啦,今天变的好大好大啦。 第147章 再黜三名 清早再回保和殿,七十多个新科进士们黑鸦鸦的站了两列,从来只知寒窗读书,没有煅炼过身体的读书人们,真真儿都是些白斩,昨才考过一回,今儿又是三更就起,俱都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可是,等他们将来有幸迈入重臣之列,或者想的再大一点儿,将来有一入阁为辅,这样三更就起,落才能出的子,还得成为常态了。 所谓位置更高,责任也就更重。 十年寒窗,真正站到这阔朗,庄严而又肃穆的皇城之中,个人的渺小,无力,权力的伟大与重要,才真正显出它强烈的对比来。 葛青章非但走不动,皮青焦,此时连站都站不住了。因为疼,冷汗直往外冒着。 陈淮安架着他,陈嘉雨时不时的替他擦着汗,大殿之中鸦雀无声,唯独一只红木质,罩着玻璃罩子的自鸣钟发出不停的,嘀嗒嘀嗒之声,每想一下,葛青章的下体就要痉挛着发动一阵剧烈的猛痛。 说实话,那东西肿成那样,葛青章已经准备好这辈子整个人都得废掉了。 便黄启良的报复,他其实也已经是认了命的。 毕竟从一开始,在渭河县的时候被康维桢赏识,再到被张宝璐提携,一步一步,他所靠着的就是这些人的赏识,否则的话,也不可能拿到杏榜第一。 只要能带着举子们为科举争到一个公平,他觉得自己这条命的意义,也就值了。 但是陈淮安不肯放弃他,都到这会儿了,朝文武看着,他依旧一只大手撑着他的,要撑着他考完这最后的一场。 终于,随着内侍向亮一声宣,皇帝来了。 葛青章是叫陈淮安着跪下去的,磕罢头,是他和嘉雨两个于两面相搀扶,才能把他搀着站起来。 叩拜皇帝,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疼的葛青章几乎昏死过去。 抬头,他便见皇帝是个身材中等,略有些发福,面肃穆的中年男人,穿着正红面的袍子,头戴乌软幞,顶心嵌着一枚正红的南红玛瑙。 “昨,朕曾听闻有新科进士赞叹,说里的馒头格外好吃,咸菜里的香油味道也极为地道。不瞒大家说,朕每一早,也只食一个白太馒头,并一份咸菜。” 皇帝的声音略为沙哑,平和,又不失其威严,顿了一顿,他又道:“那诸位今就坦诚直言,将你们这十年寒窗的才学都表出来,只要论的有理,论的好,往后里的白面馒头,朕与君同食之。” 这一席话说的平易近人,又不乏幽默,紧张了整整一个早上的新科进士们顿时就放松了下来,当然,同时也都摩拳掌,都积蓄着力量,准备好了要以一番惊人之言,得到天子的赏识与青睐。 还是昨的试题:论帝王之政与帝王之道。 皇帝从龙座上站了起来,踱着步子下到大殿之中,手里拿着的,是他早晨已经翻阅过,考官们也一致认为答的最好的几份卷子。 于进士们中间走着,他问了来自淮的杏榜第三郑朝宁几个问题。 这位郑朝宁是陈澈的门生,心学传人,虽才不过三十,早已誉乡里。皇帝听罢回答之后,又踱了几步,问了另一个来自山东的杏榜第五,万程几句。 之后,他便转到了陈淮安所站的一排,踱步过来,望着葛青章,问道:“来自秦州的杏榜第一,葛青章,朕问你,权为何物?” 要说,在考入金殿之前,像葛青章这样的举子,是绝对不可能面见君王的。 但朱佑镇这个男人,葛青章曾在凉州府的时候见过。 他算不得相貌标致,也算不上气宇轩昂,但周身一股贵气,却又平易近人,他就是葛青章心目中该有的,中兴之君的相貌与气度。 忍着痛,葛青章道:“权者,明君贤臣之助也,昏王小人之祸也。”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陈嘉雨:“来自秦州的杏榜五十八名陈嘉雨,朕问你,兵为何物?” 嘉雨道:“兵,必慎用之。护国,卫家才用之,反之,大兴刀兵,民亦必反。” 皇帝深深点头,目光往下一滑,便见陈淮安一只大手,始终掐着葛青章的。而杏榜第一的葛青章,面如金纸,头发皆,瞧着似乎是个,立刻就要倒的样子。 他转身,回到了御座上,一招手,自有填榜官上前,在皇帝的授意下,为这些新科进,朱笔填出甲榜来。 只等朱榜填好,披红挂彩,敲锣打鼓,于甲榜前三来说,人生得意马蹄疾,今儿就是他一生之中最畅意逍遥的一。 首辅黄启良打的算好,葛青章就算不废,今天也绝对不可能上金殿应答考试,至少已经成个残废了,不期他居然还能站在保和殿的金砖上,还能应对皇帝的提问,气了个仰倒,空出殿,找了个小内侍传话,便是要让葛青章今竖着进,横着出去。 * 沉默,又格外难熬的一刻钟之后,由皇帝金口御言,读出今科的甲榜前三。 第三是杏榜第三的郑朝宁,第二,则是杏榜第五万程,至于第一,今科状元,皇帝顿了良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来:“甲榜第一,秦州葛青章。” 言罢,再批二甲,这时候葛青章因为听说自己居然得了状元,因为皇帝的公正与青睐,一个警醒,居然又活了过来。 嘉雨也算难得,得了二甲第二。 读到二甲的最后一个,陈淮安只当自己落榜了,心中叫了声晦气,落个三甲,俗称同进士,同科进士里面,大家都要笑成是姨娘的,因为身份不够正,不够光彩。 只怕今天回去锦棠要大失所望,却听皇帝读出陈淮安三个字来。 二甲第一,他是传胪。 皇帝站在丹墀之上,宣完了二甲,合上金榜,沉声道:“考卷皆是弥封之后,由书吏再誊抄一遍,而后再由考官批阅过。朕以这天下,以苍生相保阅卷的公正,以及名次的合理,现在,退朝吧。” 事实上,就在上一回,陈淮安在午门外的广场上嘶嚎,带着举子们闹事的那夜,被宣入之后,皇帝曾对陈淮安说:“陈至美,须知,朕不会因为你在宁远堡的搭救之情而于科举之中巡私,当然也不会因为你今的御街闹事而枉法于你。 但你如此动朝廷,动百官的威信,看似是为了追求正义,却是在撼动百姓对于官员,对于皇室,对于整个朝信任的基石。 所以,殿试过罢,你的名次在定榜之后,朕还要再往下黜三名,你自己知道就好。” 陈淮安不敢相信自己在被往下黜了三名之后,还能位列二甲第一,为传胪,想象一下锦棠听到这个得有多高兴,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喜悦。 真正勤学苦读,金榜提名后的喜悦。 这种觉,与他上辈子强权迫,巧径钻营而上后的羞,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毕生所追求的,葛青章赔上杏榜第一也想要达到的,不就是这种公平和公正吗。 不过如今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毕竟一看首辅黄启良站在丹墀上,直勾勾盯着葛青章的样子,就知道葛青章这个状元,今天想要出城怕又得掉半条小命。 “皇上,臣读《论语》中有言,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陈淮安忽而出列,抱拳说道:“那臣想问一句,当今朝臣,是否依旧尊循孝道,而尊循孝道者,又有几人?” 他这等于是直接问皇帝,你的朝臣们孝不孝顺了。 皇帝不知陈淮安为何有此一问,本都要退了,却又折回来,于御座侧冷冷望着他。 陈淮安缓缓松开摇摇坠的葛青章,缓缓出列,一只大手指上黄启良,道:“本朝有律,凡朝中百官,父母死者,需当即卸下官职,回乡丁忧,三年之后方可返朝。 本朝首辅大人的母亲去世已有半载之久,微臣想问问首辅大人,母死,为何不发丧讯,为何不请人吊唁,尊母遗体,如今又在何处?” 于老百姓来说,死个爹娘,死了也就死了。但于百官来说,却是官职生涯中最可怕的事儿。母死,就得立马卸下官职,然后回乡丁忧,丁忧其间不能修容修面不说,酒也吃不得,更讨厌的是,总有一群同僚们盯着,你要在孝期有一丁点儿的不合礼仪,就会一道折子书到皇帝这位,参死你。 所以,丁忧可真是个苦差事。 但只要不孝父母,或者父母死了,人人都还避免不了。 须知,丁忧,是从历朝历代就传下来的约定常俗,便皇帝也奈何不得。 皇帝用一个臣子,用的正顺手了,他的父母有一人死了,百官要他回去丁忧,你不让他去,想让他夺情,那好呐,所有的官员都不办事儿了,就在午门外天天哭,天天上折子骂,你能怎么办,不让他回去,难道叫朝政都瘫痪了去。 所以,才有朝臣们想出个不得已的办法来,那就是,等父母死后,把死讯隐瞒起来,对外只假称老人还健在,却把尸体悄悄发丧,这样,瞒得一时是一时,总归,不必立马丢官不是。 而黄启良身为浙东如今的首,之中不能勇退,偏偏老娘不争气,在半年前就仙去了。 这时,为了不让老娘仙去之事给朝臣们捉到把柄,他在取得向来拥簇于浙东一派的恒国公刘贺,英国公郭崎,以及浙江巡按监察御史梁群典等人的首肯之下,便将老娘的尸体藏匿了起来。 而后,对外只说自己老娘在龙泉寺后山的琅嬛天潜心礼佛。 至于琅嬛天,唯有一条小径可入内,门外还有重兵把守,但凡生人靠近,便是猎户,也格杀勿论。 如此棘手的把柄,黄启良不相信陈淮安能捉得住。 是以,他道:“陈淮安,我老母近些年一直在琅嬛天修佛,深居简出,昨儿本辅还去探望过她,她身体很好,只是因为年迈,懒于见人而已。说我母死,你这是血口人。” 陈淮安站于原地,望着比自己矮许多的胖子首辅,咧一笑:“可是怎么办呢?尊母此时怕就在您家院子里坐着呢,只不过天热,苍蝇蚊子多,因为你这个不肖之子,她此时那个味道,真是闻上一口,够叫人吐上好几天的。”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