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盲人。 ☆、第65章 苏木笺(二) 窗户上漏风的破已经补好,朦胧的月华泻入户,映得地砖深深浅浅,我侧过脸去看,一时有些失神。 “最近的客栈在十里之外,中间还有一段崎岖的山路。”阮悠悠敛下长睫,声音轻缓:“你们若是不嫌弃,今晚不妨住在隔壁……” 我静静地望着她,接话道:“谢谢你,今晚打扰了。” 雪令也跟着了一句:“多谢姑娘好意,总算不用急着赶路,若不是有幸遇到了姑娘,今夜只好宿野外。” 他一手背后,煞有介事道:“我一介莽夫倒是无谓,可叹家妹自小身子弱,旅途颠簸已觉疲累,宿荒郊怕是受不住。” 阮姑娘愣了一愣,低着头浅浅笑了。 她道:“公子是个好哥哥。” 阮悠悠皮肤细白,五官秀美,长发浓密乌黑,本就十分耐看,她这样一笑,更是显得尤其温煦柔和。 难以想象这样的姑娘,会是一个执念深入骨髓的死魂。 “家里很久不用烛火了。”话中顿了顿,她抬手扶上架,似起身,“你们若是需要……” 我连忙道:“不用了,我们自己带了蜡烛和火折子。” 是夜,月静沉。 我提笔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桌前,这张桌子缺了半截木腿,用红泥砂的瓦砖垫着,写起字来,桌面轻晃不止。 雪令握着长剑立在一旁,沉默稍许后,他问:“这是在写什么?” 竹窗半掩,偶有一阵凉风吹来,晾干了云波宣纸上的墨痕。 我闻言停了笔,仰起脸看他,“我在阮悠悠边的竹简上看到了这首诗,一般的诗句无论五言还是七言,至少会有四句……但是这首诗,写了三句就结束了。” 雪令似是来了兴致,他俯身靠近,将这首古怪的诗念了出来,“薛烛观其钏,淮水入南荣,山路犹未属……” “这是什么意思?”雪令抱剑思索一阵,忽而笑道:“也许只是随手写的,并没有特殊的意指。” 他接着轻叹一声,语气似有几分惋惜,“这位阮悠悠姑娘,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已属不易,没想到还是盲人,也难怪玄元镜照不出什么东西。” 我默不作声地盯着那首诗看,出神时笔杆从指间滑落,滚过整张宣纸。 三句诗都是按竖列写的,此时横着看第一行,连成“薛淮山”三个字,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只是薛这个字恰好是一个姓氏。 我怔了一瞬,轻声问:“薛淮山……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雪令没有立刻回答,抬袖摊开了他一早带来的名册。 这个名册上记录了整个嘉南国男女老少的姓名和籍贯,翻到一半时雪令忽然道了一句:“若是这个薛淮山不是嘉南国的人,我们岂不是白找了?” 我想了想,认真地答道:“那我们就等到明天早上,含蓄地问一下阮姑娘。” 嘉南国地广人稀,名册并不能算得上厚重,翻到后来,倒是真的寻到了一位出身北郡的公子,姓名条件恰好符合。 “倘若是他,还真有些蹊跷。你看这里……”雪令指着那薛公子的命格,指尖挨着纸页敲了一下,“他是嘉南国的国师,后还要娶国君最宠的公主,命中富贵显赫,也不知是如何认识了荒郊野岭的阮姑娘。” 次清晨时分,阮悠悠下升起了灶火。 我跑到灶房里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熬一锅粥,菜板上的莴苣叶切成了细丝,锅里的粳米在沸水中上下翻滚。 清透的晨光笼在她身上,更衬得她肢纤细,身段窈窕。 “家里只剩下这些,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阮悠悠靠着灶台,轻声开口道。 我诧然看着她,忍不住问话:“这是给我们准备的吗?” 阮姑娘点了点头,她微侧开脸,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水缸里原本养了一条鱼,方才去寻时却不见踪影,可能是被野猫叼走了。” 我上前一步,盯着她的双眼,试图从她纷的心绪里剥丝茧。 悠悠姑娘的记忆颇为杂无章,却有一个记得很深的景象。 那是花漫放岭上苍翠的二月天。 彼时阮悠悠的父亲还在世,她的母亲在生她时难产而死,是父亲将她一手带大。 那时的院子里除了几株梅花外,还种了秾桃甜李,她看不见的桃花李树有多娇媚清,只记得那些花朵带着甜到骨子里的馨香。 她一向醒得早,鸣一遍即会起身,那也不例外。 的暖破晓,梁上燕子清啼,阮悠悠端着一碗稻谷,蹲在院子里喂。 柴门前传来一阵马蹄声,绕过竹篱传到她的耳朵里,那马行步悠然,蹄声清闲得很。 阮悠悠提着裙子站了起来,细碎的稻谷被她撒在了地上。 “请问这位姑娘……” 她正准备进门回屋,听见这话恍然停住了脚步。 那声音大抵是来自于青年男子,沉缓如溪涧松石,兼带半点散漫的意味。 他问:“阮秸先生是否住在这里?” 阮秸是她父亲的名字。 不过在嘉南国境内,阮士这个称谓传更广些,人们将“士”这个字放在阮姓的后面,以示对阮秸的尊敬之意。 阮悠悠的父亲阮秸原本是军师出身,跟随嘉南国开朝国君四处行军,计谋多端极擅用兵,所著兵法以诡诈多变而闻名。 国君南征北战十几载,安定四方以后创立新朝,阮秸被封为一等公,赐良田万亩美妾数十。 然而阮秸却递了一封辞呈,他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隐退到了无人所知的荒村野林。 阮悠悠乍听见有人询问她父亲,且这个人是个前所未闻的陌生人,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事,于是开口答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她说:“公子恐怕寻错地方了。” 她的背后,那位骑马而来的年轻公子,闻言笑得清闲而促狭。 “这么个美人,竟然也会骗人。”他道。 阮悠悠不知不觉红了脸,她捧着那只方才装稻谷用的瓷碗,背对着他进了屋门。 她踏过门槛时,听到那公子再次开口道:“千里外远道而来,只想见阮先生一面,敝人生轻慢,唐突姑娘的地方还望海涵。” “我爹不会见你的。”阮悠悠回答:“公子还是离开吧。” .光灿然,花香鸟语,所有声音陡然淡了下来,徒留一片沉寂。 嘈杂的回忆散去,眼前的阮悠悠蹲在灶台前,往那炉子里着干瘪的柴火。 灶炉里星点火花飞溅,燎在她袖口烫出几个黑点。 我看不清她的其余记忆,跟着发起了愁,蹲在她旁边陪着一起柴火。 阮悠悠的父亲因病去世,在生死簿上的记载不过薄薄一页纸,然而现在的我更关心的是,那个登门拜访的公子后来去了哪里。 倘若他就是薛淮山…… 想到雪令所说的,薛淮山身为嘉南国的国师,将要娶国君最宠的公主,命中富贵显山水,我不由心生一阵拎不清的杂绪。 为了引导阮悠悠姑娘的回想,我诚恳地胡说道:“家兄托我来问姑娘一件事。” 阮悠悠用火钳拨木柴的手一停,“什么事?” 我眨了眨眼睛,沉静半刻,轻声道:“家兄想请问姑娘……是否有意中人?” 阮姑娘闻言,怔然面对着灶火。 “我哥哥也觉得这样十分莽撞,显得他很不合礼法。”我靠近了阮悠悠,又道:“但是他昨第一次见到姑娘时……” “我的夫君离世已久。”她忽然道。 熊熊烈火燃烧的干柴噼啪作响,阮悠悠的声音格外平和宁静:“今吃过早饭,二位便继续赶路吧。” 我凝视她的脸,再次分剥离析她的记忆。 往事如碎片,拼成一副只有声音的画面。 夏末初秋的雨夜,阮悠悠撑着一柄伞,站在院子里有些茫然无措。 “快要做好了。”依旧是那公子的声音,浸染着情到浓时的笑意:“原来的舍漏雨,这个一定不会。” 他的指尖搭上她握着伞柄的手,“我还编了一个笼子,你看做的如何?” 话音才落,他察觉到自己不应该用“看”这个字。 于是立刻改口:“悠悠,你摸一摸。” 竹伞微倾,兴许遮挡了半面涟漪。 她伸手去那个竹篾笼,却只摸到了宽阔的肩膀,那一层锦缎的外衣,沾着凉薄的夏雨。 他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吻了她的面颊。 阮悠悠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崩断了一条弦,那一瞬什么都没有了。 公子低声笑了起来,笑里有柔和的宠溺,他道:“世人皆道你的父亲用兵诡谲,怎么他养出来的女儿却是这样一副单纯的子。” 悠悠将伞进他怀里,冒着雨转身跑回了屋子里。 她的父亲正站在门边。 阮悠悠就像是所有情窦初开被父母抓了现行的姑娘,她又羞又紧张,她与这些姑娘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在于…… 她什么也看不见。 阮秸的脚步声融进了雨幕里。 “你走吧。”阮悠悠的父亲对那公子道:“阮家庙小,容不下一尊大佛。犬女目盲,攀不起富贵高枝。” “阮先生。”雨水淅淅沥沥,像是一曲婉转长音,竹篾的笼子落在地上,溅开细碎的水声。 那公子答:“悠悠心地纯善,知书明礼,琴技卓绝通诗曲,还持一手好家务。不是悠悠高攀,是我想让她下嫁。” 阮悠悠诧然立在门前,恍惚间了心神。 听他道:“我愿以三书六聘,娶您的女儿为。”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