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死魂簿,坐在亭边的水晶长椅上,隔着栏杆看影投在湖面,拂岸水汽凝成蒙的浅雾,比素青的鲛绡纱幔更加飘渺轻薄。 “死魂簿上多了一个名字,可是这名字模糊成了水印子……”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花令,摊开手中簿本,“我想去一趟地府黄泉,查阅生死簿和轮回册……” “模糊成了水印子?”花令微挑秀眉,手扶栏杆挨近我,贝齿咬着红,目光变得十分复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抬眸将她望着,应声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掏出来看了一眼,它就是这个样子了……” 花令提着裙摆坐在我旁边,手臂搭上碧玉栏杆,也许是觉得有些热,她抬手解开了衣领的扣子,出绣着樱草的绛红肚兜,手掌撑腮道:“听起来好蹊跷啊。” 她静了片刻,续话道:“诚然,去黄泉地府对一遍名册是个好方法,也能找到死魂簿上看不清的名字是什么。但是今君上和大长老都不在王城,你又去了黄泉地府,万一发生了什么……” “不会有事的。”我答道:“地府里不是只有鬼差、魂魄、判官和黑白无常吗?对了,奈何桥前还有孟婆,但是孟婆人也很好……” 花令想了少顷,正提议道:“这样好了,我跟你一起去黄泉地府,倘若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也好照应你……” 她凝眸瞧我,模样诚恳:“呐,我今天没有事做,也不想回家待着,要是回家了,一定会在家门口撞上他。”话中又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哎,这样一想,当真不如和挽挽去地府……” 我一直知道花令不仅不喜右司案大人,还或多或少有些嫌弃,但看如今的情形,似乎不仅嫌弃,还在想方设法地躲着他。 快到午时一刻的时候,我和花令踏进了地府的正门。 这里是迢迢黄泉路的尽头,往生的魂魄跟着黑白无常,默不作声地一路往前走。 脚下的道路有些泥泞,路旁的岩石爬了深青苔,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往生江水奔涌不止的声音,江岸边烟水蒙如薄暮,朦胧且模糊,远方隐有烛火幽幽,晦暗如寒夜的孤星,勉强勾勒出奈何桥的长影。 花令走了几步,轻声道了一句:“不管来多少次,地府都有这样深重的气,也难怪那些判官们要常年都穿一身厚衣服。” “是呀,我也觉得这里总是有些冷。”我提了一盏灯笼,照亮脚下的路,抬头看向更远的地方,“我们绕道去一趟阎王殿吧,找到一个判官就可以进备案司了,然后就可以看生死簿和轮回册……” 花令应了一声好,随我走入旁支岔路,红裙的裙摆蹭过岩石,沾了些暗淡的青苔,她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步履一顿,又道:“不对呀挽挽,哪怕进了备案司,你也不能看生死簿和轮回册……” 我眨了眨眼睛,攥紧了手里的冥后之戒,有些不确定道:“我们还是试一试吧,假如今天不可以,等明天君上和大长老返回冥洲王城,再呈递奏折……”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花令就轻笑出声打断道:“挽挽若是想和君上说话,哪里用得着呈递奏折呢?” 我耳微红,脸颊也有些烫,想到夙恒今天早上离开的时候,低声和我说的那些话,心里又十分快。 他说,等到明天回来就带我去湖边钓鱼。 钓上来的鱼自然都会煮成好喝的汤,再加一点甜甜的姜丝,味道一定非常好。 主管地府的阎王并不在殿中,许是去午休睡觉了,只剩几个判官仍在誊抄命格,瞧见我和花令,那些判官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行了个礼,其中一个开口问道:“二位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打扰了。”花令上前一步,低声问:“能否劳烦你带我们去一趟备案司,我们准备找一个凡人的名字。” 话音才落,另一位判官接过话道:“正巧下官的事情忙完了,不如让下官领着二位大人去备案司吧。” 这位判官一身蓝衣,眉目生得十分清明正直,面容算不上俊秀,却颇有几分书卷气,右手的拇指尚且沾着墨水印子,仿佛很可靠的样子。 花令挑起眉梢,偏过脸微侧几分,附在我耳边道:“这位判官大人,瞧着就很温柔懂事……” 我转过脸盯着她,声音虽轻却十分诚恳:“但是右司案比他生得好看。” 花令讪讪笑了一声,“反正晚上熄了灯,蒙在帐里也看不清脸。” 我耳滚烫,有些羞道:“但是白天、白天,其实也会……” 我提起手里的灯笼,羞红了脸说不出话。 花令嫣然一笑,心情颇好地挨近我,在我耳边吐气如兰道:“哎呀,君上果然宠挽挽。” 在我的耳朵尖都烫起来的时候,那位判官大人终于走了过来。 午时三刻,我和花令跟着那位判官走上一条羊肠小道,路边的栎树高大茂盛,不远处往生江水波涛汹涌,大片的彼岸花盛开在几丈外的地方,翠绿的茎叶细弱,花朵却开得葳蕤壮观,红的花瓣无风摇曳,似有几分诡异。 那判官的脚步蓦地顿住。 他再转过脸时,面容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声音也变得噶,全然没有方才的温润,一字一顿道:“二位大人,这里关了一只上古凶兽……” 他的眼眸浑浊如摊在地上的烂泥,狞笑声哑得像是从腔中挤出来,“奉尊上之令,今就是你们的死期。” ☆、第16章 冥界地府位于王城以北,是凡人投胎转世的轮回之地,上古时期凶兽迭出下界动,隐世的菩提老祖用佛印制凶兽,将其中十几头封印在了地府的往生江边。 百万年来,黄泉地府安然无恙,凡人的寿数命格谨守秩序伦常,倒叫人快要忘记那些沉睡在封印中的上古凶兽。 冷风从耳畔吹过,不远处传来上古凶兽独有的怪异嚎叫声。 往生江水波涛奔,翻溅水花的巨浪迭起,惊涛拍岸声势滔天,弥散的水雾笼上了开得正盛的彼岸花,将殷红的花瓣衬得极为素丽清。 那面目狰狞的判官仰起头来,脸上浮现的笑几近癫狂,念念有词道:“再过几……黄泉地府奈何桥都要变样,尊上会……” 尊上会如何我没有听清,因为上古凶兽的嘶吼声已经极近了。 花令抬眼望去,瞳孔蓦地一缩,手中长鞭倏然化作几丈长的利器,边笑意冷然:“饕餮?你们当真以为,用一只名叫饕餮的上古凶兽就能取走我的命吗……” 那判官退后几步,让出一条道来,浑浊的目光锁紧在我身上,嗓音噶道:“尊上有令,今是这只九尾狐的死期……你不过是顺便……” 疾风从空无处吹来,又向空无处吹去,扫过成片的彼岸花,飘零了一地花叶,路旁的栎树枝杈瑟瑟,树干粘稠反光,像是渗出了树浆。 每一棵栎树中都住着一个树,因为树生来通灵,这些树才会被栽种在地府中,而今这种渗出树浆的举措,就好比普通人被吓到一定程度时……也会子。 十丈之外的地方,虎身人面的饕餮疾步奔来,寸长的利齿泛着寒光,周身魔气浓烈冲天,目在腋下,锋齿凶爪,模样极其凶悍。 我拔出血月剑,无意识地道了一句:“上古凶兽……长得好可怕。” “啧啧,瞧着确实可怕……”花令提起鞭柄,冷声评价道:“长得这么丑,不会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那只饕餮闻声竖起耳朵,目中倏尔惊现骇然的怒意,脚下黑光骤起,散开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杀势,斧劈刀绞般冲杀而来。 我侧目看向花令,“你有几成把握杀了它?” “九成。”她答道。 我十分吃惊地将她望着,她尚有闲情拉一下衣领口,又抬手把松散的发髻理了理,我摸不清状况,有些磕巴地问道:“上一次、上一次我们在余珂之地遇到的那些……加在一起都没有这只饕餮厉害,那个时候你……” “那个时候我身上的伤尚未好全。”花令垂眸看着手里的长鞭,似是不愿提及负伤的缘由,只匆匆解释了一句:“但是现在……法力已经恢复了。” 言罢,她挑眉看向站在树下的蓝衣判官,反手将鞭子柄指向他,抬高了下巴同我道:“呵,话说回来,那臭小子竟然有胆子坑我们两个!” 我还没意识到话题转移到了那位判官的身上,只听见花令愤愤不平地放话道:“他娘的,我生平最讨厌骗女人的小白脸,结果这个小白脸不仅骗了我们,连那张脸都是假的!” 她一拳打在旁边的栎树上,握拳的手指骨节咯吱作响,这一拳的威力比奔来的饕餮更加吓人,许是将栎树里的树吓破了胆子,那树浆就像小溪一样了出来。 “我来解决饕餮,你去教训教训那不要脸的臭小子……”花令笑声冷,恶狠狠地低语道:“等我杀了饕餮,呵呵,就来玩死那个判官……” 我手指一抖,呆然看着她,良久不知道回什么话。 相处一年以来,我像是第一次认识冥洲王城的花令大人。 饕餮放出的威被火红的七星阵法牢牢制,花令闪影如鬼魅般跃到饕餮身侧,翩飞的红裙颜更甚彼岸花,手中的长鞭灵活如毒蛇,须臾便住了饕餮的脖子。 饕餮倒地翻了个滚,熊熊怒火烧在眼中,黑魔阵法叠加在七星阵法之上,凶恶的吼声震耳聋。 我抬眸望向那位身处战事之外的判官。 他脚下魔气飘,面容仍旧狰狞骇人,风拂袖摆起他的衣襟,却因骨架瘦弱而显得十分空,我认真想了想,确定他的本形是一只画皮鬼。 或者说,是一只入了魔道的画皮鬼。 血月剑凭空出鞘,架起的剑阵连环起伏,叠重的寒光剑影映着那位判官的脸,他的嘴角极其僵硬地了,一双眸子污浊得像是雨后的泥水。 凄惨的哀鸣声传来,我侧眼一看,瞧见那饕餮已经被花令卸了一个膀子。 蓝衣判官抬手祭出信符,放了鬼火要将信符烧成灰。 这大概是魔道传音的一种。 然而鬼火方才烧起来的那一瞬,便被剑阵的寒芒了下去,他面不甘,撕下手上的皮,出惨白的骨节,晃影朝我杀了过来。 我蹙眉瞧着他,十分不解地问:“你是想用骨头挠死我吗?” 几丈外的花令闻言,秀眉一挑看向这里,接话嘲笑道:“呵,小细爪。” 蓝衣判官瞬间怒极,眼中灌了凶狠之,“等到尊上来了……你们都会死,你们都得死……” 他道:“奈何桥会反转过来,六道轮回里的魂魄会一批一批跑向人界,所有的凡人都会变成死魂……冥界瘫作一团,天界爆发魔,活人被妖魔生食,死人被鬼怪踩踏……夙恒冥君会匍匐在我们尊上脚下,求她赏赐一条活路!” 夙恒冥君会匍匐在我们尊上脚下,求她赏赐一条活路。 他的最后一句话,尤其刺耳得厉害。 我提剑闪到他面前,他挥手放了杀招劈向我,剑锋反挡杀势,阵心的寒芒削向他的双腿,凛冽的风刮过他的袖摆,生生切下他的五指头。 画皮鬼没有血,断肢像残木般迅速枯萎,一路滚进了往生江。 “你说的这些都不会发生。”我道:“你们尊上就是那只凤凰对不对?只有在她生辰那杀了她,才能令她魂飞魄散……” 剑芒陡然化成锋利的绳索,一圈一圈紧这位判官,最后绕在他的脖子上,绳子的另一头握在我的手中。 “她的生辰是哪一天?”我轻声问。 “我、我不知道……”蓝衣判官绷紧了脸,眼珠前凸角僵硬,面已然苍白如雪,“放、放开我……” 我微眯双眼,将绳子拉得死紧。 血月剑挑在他的膝盖上,我倾身靠近几分,嗓音更轻地问:“你刚才说什么?夙恒冥君会匍匐在你们尊上脚下……” 我的话尚未说完,这名判官呼气大于进气,面由白转紫,极其艰难道:“不、不知天高地厚……” 他费力地说:“夙、夙恒冥君不过是条蠢龙……” 巴掌携风而至,极其响亮地扇在他的脸上。 用劲太大,我的手心有些疼,他的脸肿了一半,牙齿也掉了几块,散地摔在地上。 “听说画皮鬼对自己的骨头都很在意。”我抬脚踩在他的衣摆上,又问:“你是想让我一块一块敲碎你的骨头,还是听话告诉我那只凤凰的生辰在哪一天?” 饕餮的嘶吼声转为呜咽,渐渐连气都停止了,我再侧脸看过去,就只瞧见饕餮一动不动地放翻在地,花令提鞭收工。 她极快地晃了过来,看见眼前的场面,还有散落在地上的手指和牙齿,轻一口气道:“哎呀,看来这位判官大人真是喜嘴胡言,连我们挽挽脾气这么好的狐狸,都被你生气了……” 语毕她轻笑一声,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低头看着这位判官道:“原本想先割了你的舌头,让你不能再骗人……” 身后忽而传来鬼差的惊叫声,接下来便是另几位判官战战兢兢的细语声,跟着有莫竹长老怒意滔天的斥责:“月令花令,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我睁大了双眼,回过头看向站在栎树下的两位长老,分别是莫竹长老和师父,阎王和判官跪在长老身后,其中几个判官还在瑟瑟发抖。 他们看我和花令的眼神,就像良家妇女看街头痞子那般。 方才惊叫出声的那位鬼差抬脚跑了几步,冲到莫竹长老的跟前,起衣摆下跪道:“长老、长老明鉴!小的跟随我们判官大人已经两百年了,在地府为差更有三百多年,小的、小的绝不会说一句假话!”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