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洛 城里出了一桩凶案,王夫人的外甥李庆被人残忍 杀,割首弃尸抛于东市,发现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 李庆是世族勋贵之后,太成帝闻之震怒,将此案 予虎贲军,命崔缙协助廷尉司调查此案。 但此案线索极少,崔缙忙碌了一整天,连李庆为何会半夜外出都没调查明白。 公主府里,几个小婢女在一起窃窃议论此事,讲得绘声绘 ,十分入 ,有说是情杀的,有说是仇杀的,还有人说是恶鬼作孽。竟未发觉几步之外,裴望初正陪着谢及音折花枝 瓶。 谢及音折下一枝含苞 放的重瓣梅,裴望初接过去,用剪刀仔细修剪掉杂枝。 他眉目沉静温和,谢及音打量他一番,问道:“七郎今早晚起了一个时辰,昨夜干什么去了?” 裴望初温声道:“在郑郎君处对弈,一时入 ,所以睡得迟起得晚,懒散惫怠,让殿下见笑了。” “是吗,”谢及音一笑,“看来你与郑郎君处得不错。” 她心中仍有怀疑,前天刚知道李庆欺侮过裴家的女郎,第二天李庆就被人 杀分尸,谢及音很难不将此事联想到裴望初身上。 裴望初在她的注视下,把修好的梅花枝 在素胚细颈花瓶里,将花瓶搁在谢及音贵妃榻侧的小几上,疏落有致的梅花将此间装点得清丽高雅。 “梅意肃寒,不及海棠热闹,明年 天可多剪几支海棠,殿下看了心情也好。” 白猫阿狸跳到贵妃榻上,好奇地伸出爪子去挠花苞,裴望初轻轻拍了怕它的头,笑道:“乖一点,别闹。” 如一阵 风掠过心头,谢及音缓缓移开眼,又觉得是自己多心。 听说李庆死状之惨,连几十年的老仵作都目不忍视,裴望初光风霁月,待人温和,就算有本事避人耳目杀了李庆,也不会用如此暴戾的手段。 何况,又有郑君容为他作证。思及此,谢及音打消了心中的怀疑。 腊月事多,冬 天短,转眼就到了年关。 这是谢黼登基、改号“太成”后的第一年,这个年要过得越热闹越好,以彰“除旧 新”之意。太成帝大开恩赏,就连嘉宁公主府都得了许多热闹玩意儿。 识玉指挥府里的仆役安放赏赐、置办年货、洒扫庭除。姜昭在廊下盯着婢女修剪梅花,眼神却不住地往盥室的方向瞟。 裴七郎正在里面给嘉宁公主沐发。 郑君容拎着一桶热水小步趋过来,姜女史拦住他道:“我送进去吧。” 郑君容不安道:“这很沉……” 姜女史看都不看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木桶,“没事,给我。” 她双手提着木桶,顶开了盥室的门,刚送进去两步,便听屏风后的裴望初说道:“关门。” 姜女史放下木桶回身关门,然后小心拎起木桶绕过屏风。 屏风后的盥室里水雾蒸腾,隐约可见池台上两个身影,谢及音平躺在竹制的贵妃榻上,长发垂如银瀑,裴望初跪坐在她身前,袖子挽过手臂,正从水盆中捞水,浸 她的头发。 “凉吗?”裴望初低声问谢及音,见她摇头,附身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谢及音笑出声。 裴望初 水打 她的鬓角,长指拂过耳际,将 怀长发拢起,浸在泡了药草的水里轻轻漂洗。他神情认真,动作轻缓,仿佛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旁若无人,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进来送水的人。 “把水倒进有藿香叶和白术的木盆里,一刻钟后再送一桶来。”他如此吩咐道。 姜昭吃力地将水倒进木盆里,藿香和白术的气味冲得她脸酸。她偷偷朝那边打量,发现谢及音正闭眼假寐,而裴望初垂眼看着她,脸上竟有笑意。 那不是直抒 臆的开怀大笑,更不是他常挂脸上的疏淡冷笑,而是一种清浅的、隐晦的、温柔的笑,眼角微微弯起,嘴角轻轻抿着,是极自然作出的神态。 看得久了,又觉得他并不是在笑,而是 怀柔情的神 被水雾濡 ,凝在脸上,给人一种他在笑的错觉。 桶里的水倒空了,姜女史收回目光,心里也空落落的,忙提着桶离开了盥室。 一刻钟后,她又提来了一桶热水,裴望初依然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倒进有檀香和百合花的木盆里。” 第一遍是洗去发间的灰尘和油脂,第二遍是照着天授 的《草木润发方》按摩头皮、保养头发,第三遍是洗净残留的药物,使头发清 留香。 裴望初极有耐心地侍 了半个时辰,将谢及音的长发从水里捞出来,挤出留在发间的水。他动作小心,仿佛捧着一尾蜿蜒盘旋的银蛇,生怕 疼了她、惊扰了她。 最后,他用温暖干燥的棉帕子将她的头发裹住,这才低声叫醒她。 “殿下醒醒,去外面把头发烘干。” 谢及音在他掌中缓缓醒来,许是真的睡沉了,饧眼如雾, 离地勾在裴望初身上,又慢慢垂下,一副还想继续睡的模样。 裴望初扶着她的头移到她身侧,竟将她拦 抱起,往屏风这边走来。 姜女史心中一震,不敢再看,忙低头出去了。 她心里砰砰直跳,仿佛无意间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惊悸之后先是 到茫然,继而 到愤怒。 她从来以为裴七郎留在谢及音身边是迫不得已,与她亲近只是逢场作戏,可是看他刚才的情态,分明是对谢氏女上了心,甘之如饴地伺候她。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可是高不可攀的裴七郎,这世间有几人配得他的青睐,就连曾经的谢及姒都是迁就,何况是声名 藉、为世人所不齿的谢及音。 国仇家恨未洗,太子殿下还在河东郡等他,他竟敢沉溺于儿女私情,且对方是最没有资格得到他 意与宽恕的谢氏女…… 姜昭攥紧拳头,尖锐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 公主府外,爆竹声噼啪作响,府中各处仆从来往穿梭,或贴桃符,或挂灯笼。姜昭孤零零地站在庭院中,心里时冷时热,起伏不定,最终归于平静。 她已下定决心,不能放任裴七郎在嘉宁公主身边久待,他们尚有大业未完成,她要赶快想办法带裴望初离开公主府。 第27章 死心 年末大祭时, 天授 派宗陵天师前来大魏拜贺,太成帝十分高兴,在宣室殿接见了他。 宗陵天师是天授 门下第一天师, 极擅占筮之法与堪舆之术,且与太成帝有旧 。据传十七年前,谢黼尚未起事时,曾夜登须臾山,遇宗陵天师在此设坛打醮, 宗陵天师为他卜了一卦, 说他“亢龙盘渊,将有咎而后利。” “咎”意为将有大祸, 若能渡过此祸, 则如盘龙出渊,一跃腾天,从此无往而不利。 不久后谢黼身中奇毒,大病一场, 宗陵天师以符咒为他解毒, 说他已成功渡劫出渊,此后谢黼果然无往而不利, 扶摇直上, 直至踏破洛 ,取魏灵帝而代之。 因此太成帝十分信任宗陵天师的本事, 认为他肯来大魏拜贺,这是盛世将兴之兆。他请宗陵天师为自己堪选陵寝,又请他为自己占卜子嗣。 “天道将兴, 必令明主有后,陛下无须心急, ”宗陵天师捋着长髯,臂间拂尘一甩,指向夜空道,“箕斗烁于东北,翼轸亮于东南,此国脉有继之兆,陛下后 的诸位娘娘中,应该已经有人有喜讯了,且为陛下长子。” 他说完这句话第二天,后 传来消息,卫夫人被诊出身孕,已经有三个月。 太成帝大喜,深 宗陵天师道法神妙,当即为天授 奉五千两香火,又大肆封赏卫家,并为谢及姒与卫三郎指婚。 夷陵卫氏是当年谢黼起事时笼络的世家之一,送了卫氏女与谢黼联姻,即如今的卫夫人。 论军功,卫氏的功劳比不过王杨崔三家,但太成帝已经登基,军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反而是怀上了皇长子的功劳,让卫氏出尽了风头。 卫夫人的父亲加封司空,并录尚书事。卫夫人本人被封为皇贵妃,地位仅次于杨皇后,就连卫三郎也凭此力 王六郎一头,最终赢得了 娶佑宁公主的恩赐。 卫家喜上加喜,锦上 花,好不热闹,与之相比,崔缙的心简直掉进了冰窟窿里。 太成帝为卫三郎和谢及姒指婚的当夜,崔缙酩酊大醉地回到了崔家。 崔元振尚在河东郡未归,家中只有崔夫人主事,她正在灯下翻看年节礼册,忽听下人禀报说公子在门口摔下了马,忙起身去探看。 崔缙的样子十分 狈,紫裘披风上滚了一圈土, 前还被踩了两脚马蹄印。他玉冠歪斜地躺在自家门前,仰望着太成帝亲题的“星拱瑶枢”的匾额,又哭又笑。 崔夫人命人将他扶进屋,骂道:“年节大好的 子,你作出这幅浑态给谁看?若被陛下知道,恐要疑你心生不 。” 崔缙苦笑道:“陛下早知我与阿姒两情相悦,为何要一次次拆散我们?曾经的裴七郎也就罢了,他卫三郎算什么东西……难道在陛下心里,咱们崔家赫赫战功,竟连卫家都比不上吗?” 崔夫人气得给了他一巴掌,“我怎会生出你这个蠢东西!今上只有佑宁殿下这一个真心疼 的女儿,她若不愿意,任凭裴家、卫家,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别想娶!你娶不到她,只是因为她不想嫁给你!” 崔缙不信,前些 子他们还曾把酒言 ,“我与阿姒是自幼长大的情意,她怎会不想嫁我?” 崔夫人笑他十几年都看不透一个女人,“佑宁公主喜 你,如同喜 一件衣服,倘没有别人对比,她也就将就着穿戴了,一旦出现比你更好的选择——曾经的裴七郎,如今的卫三郎,她看都不愿看你一眼。” 见他面上仍不服气,崔夫人问他:“你仔细想想,佑宁公主每次对你态度有所转圜,是不是都与嘉宁公主有关系?她那是喜 你吗,分明是利用你与她皇姊斗气!她一向瞧不起嘉宁公主,又如何会瞧得上她的驸马?” 崔缙一愣,脸 慢慢变白,他 替谢及姒辩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崔夫人最后这句话,戳中了他心中长久潜藏的不安和疑虑。他与谢及姒一同长大,当然清楚她对谢及音的态度,小事上尚不肯让,处处要 谢及音一头,遑论人生大事。 第二天,崔缙前往千萼 寻谢及姒,远远就听见秋千架下的笑声传出墙外。他没急着请见,默默站在墙外听。 召儿给谢及姒讲了几件 外的趣事,得了赏,便开口夸赞卫三郎才貌双全、仪表堂堂。 她最知道谢及姒喜 听什么,便道:“卫三郎是个自己有本事的,卫家也争气,不像崔驸马,全凭陛下赏识才有今 。听说卫三郎琴技高妙,可与曾经的裴七郎一较高下,必然知情懂趣,婚后能与殿下琴瑟和鸣。而崔驸马呢,只是一介莽夫,可惜了嘉宁殿下的琴艺,只能对窗空弹寂寞曲了!” 谢及姒坐在秋千上,笑得明 ,“本 挑的,自然是最好的。其实王六郎也不错,只是王妃不如卫妃对母后恭顺,想必王家多少也有些混账。” 她对与卫三郎的婚事十分 意,崔缙一句不落地听着,心中怒火顿起,骨节攥得泛白。 原来当 在父亲寿宴上,她对谢及音说的便是真话。在她心里,自己是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 肋,无聊时拿来咂摸滋味,有更好的选择便将他一脚踹开。 母亲的话是真的,谢及音的话也是真的,只有她……他放在心上这么多年的阿姒,自始至终都在说谎,糟蹋他的情意。 崔缙心里冷透了,甚至不愿意再去当面质问她。 他无声无息地在墙下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谢及姒与婢女起身离开,那阵 风得意的笑声渐渐远去,他才抬起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出了洛![](//www.iyiguo.net/ig/yang.png) 。 他没回崔家,也没去虎贲军校场,骑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 ,待回过神时,发现已经到了嘉宁公主府。 府卫恭敬地为他开门,崔缙便也就顺势下马,将缰绳 予仆从,他一路来到主院,识玉正指挥人将盆栽腊梅搬到院子里晒太 ,她见了崔缙,放下手中的活,朝他屈膝行礼。 崔缙指着园子里的各 腊梅问道:“这是在折腾什么?” 识玉答道:“回驸马爷,今天太 好,殿下让把花搬出来晒一晒,让它们赶在明晚除夕之前盛开,给府里 个喜庆。” 崔缙见那盆盆梅花疏落有致,都是经人 心侍 过的,冷笑道:“你们殿下何时竟有了这般闲情雅致,怕是有人要借你们的手,讨殿下 心吧?” 识玉不答,崔缙又问:“嘉宁殿下现在何处?” “奴婢去通禀。” “不必。”崔缙见一婢女端着空茶盘从上房出来,拦下了识玉,三两步跨过院子,进了屋子。 入屋是一面镂空的檀木屏风,屏风后为正堂,东面卧房,西面琴斋,琴斋里隐约有谈笑声。崔缙推门入琴斋,绕过锦绣屏风,见谢及音正与裴望初投壶,她面上覆着红绸,手中的木箭跃跃 试,数尺之外的地上搁着一个细颈陶瓶,瓶中 着六七支木箭,地上还散落着两三支。 裴望初站在她身后,以手扶她肘,为她校正投出的方向。 谢及音听见推门声,以为是识玉,开口道:“花可都搬出去了?那盆洒金梅开了吗?” 崔缙抿 不语,裴望初在身后低声提醒她,“殿下,是崔驸马。” 谢及音摘了蒙在脸上的红绸,疑惑地望向站在屏风边的崔缙,眉心微蹙,“驸马不去崔家陪崔夫人过年,来找本 有何事?” 崔缙踢开脚边的木箭,负手走进来,冷嗤道:“怎么,碍着殿下寻 作乐了?别忘了你我是夫 ,若要回崔家过年,殿下该与我一同回去。” 谢及音笑了笑,扔下手里的木箭,走到条案旁坐下,端起盖碗茶轻刮茶汤。 “准你回崔家过年是父皇的恩典,你们母子叙天伦之乐,本 就不掺和了,”她抬目看着崔缙道,“辛苦驸马亲自来跑这一趟。” 崔缙疑心她在嘲讽他,他扫了眼杵在一旁整理箭矢的裴望初,见他极没有眼 ,遂对谢及音道:“我有话与你说,让他出去。”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