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皓只好说:“没什么好分享的……”,他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了:“有一个,可以算是吧。” 他妈妈一听,有戏:“叫什么,长什么样啊,快给我们看看。” 方皓无奈道:“这都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合适的话再告诉你们的。”他和顾淳虽然可能是没戏了,但是他也不想让他弟和他妈觉得他工作外没有任何社 生活。到时候,樊若兰就又要给他介绍对象了,这两年方皓也见了两三个,每次都搞得很尴尬——说看的上眼,被强行撮合,说看不上眼了吧,又伤 情。 樊若兰也就放过他了,转而问:“怎么最近都不让我去你家了,是不是加班没时间收拾,家里面特别 啊?” 方皓举起手机给他妈妈展示了一圈:“哪里有,你看这收拾的 干净的。我轮休的时候净在家里做家务了。这不是晟杰马上回北京了吗,让他到我这儿住两天。” 方皓的妈妈樊若兰说:“你们哥儿俩有什么计划啊,别又天天带着晟杰去机场转悠。” 方皓笑了,说:“晟杰想干嘛就干嘛,等我休息带他去看电影吃香喝辣的,这回不去机场了。” 方晟杰才十九岁,但是已经很懂事了,赶紧说:“哥你最近上班这么忙,我一个人待着就行,不用非得陪着我。” 樊若兰有点心疼方皓:“你说你们单位也真是……唉,这么忙,不多找一个人顶顶啊?” 方皓无奈道:“没办法,只能庆幸她不是暑假 量高峰期走。” 樊若兰安 他说:“累了就歇会儿,我知道你想做的最好,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控制的。” 方皓“嗯”了一声,看樊若兰那边有人叫她,他抿着嘴笑了笑——看来最近妈妈的 情生活还 丰富。他打心眼儿里为她开心。 樊若兰先走了以后,电话上就剩下方皓和方晟杰两人。方皓想起来,问他:“晟杰,你是什么时候的飞机回来,落哪个机场啊?买好票了吗?” 方晟杰早说:“早买好了,落你们机场,嘿嘿。” 方皓去一旁拿出了笔:“航班号和时间给我一下。” 方晟杰小小年纪就出国留学了,经常飞国际长途。每次方皓都会问到航班,然后默默在手机上追踪着,刷新直到航班落地。这么多年早已成习惯了。 方晟杰翻了一下手机,说:“ca 1462,9月29号,晚上七点五分到大兴。” 方皓在纸上写了下来,然后有点惊讶地问:“买了你生 那天的票呀?不在深圳和你实习的朋友一起过生 ?” 他弟弟在那边笑:“30号我北京高中同学聚会,所以想提前一天回来。我跟深圳的朋友就提前庆祝了。”他说完了不忘补充一句:“哥,你可别给我买蛋糕什么的,最近我减脂呢。” “那……”方皓停顿了一下,“你想要点啥啊?” “我什么都不用,都 好的。”方晟杰很体贴地说。 方皓叹了口气:“哎,好吧,那我可看着办了。” 兄弟两人聊了两句就挂了,因为还有不到一礼拜就能见到面了。 这两年,他明显 觉到方晟杰长大得太快了,不但个子一下子就赶上自己了,为人处世也成 了很多。他在英国留学,学的是金融数学,早就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还自己在深圳找到了实习。他也知道,对方是到了这个年纪,眼界心境一下展开,辽阔如高空飞行时望到的地平线。而跟方晟杰的生活比起来,他的生活像不断重复循环的慢生活电影。他也知道,在父母有方皓的时候,他们家经济状况只能算普通中产。父亲是会计,母亲樊若兰是一所高中的英语老师。也就十年的功夫,父亲和母亲都跳槽离职,尤其是樊若兰在一家新开的国际学校的管理层任职,家里一下有了很多闲钱。所以,当十五岁的方晟杰说我想出国留学的时候,他们家有了那个底气资助他。樊若兰曾经某次深聊到午夜的时候问过方皓,你介意吗?晟杰是幸运的那个。方皓想了想,说,我当年成绩也没那么好啊,想出国也出不去吧。 他又说,为什么会介意,我才是幸运的那一个。我比晟杰,多了爸的十年。 其实,他还有很多其他幸运的原因,他没跟樊若兰说。比如,再散养的父母也会对子女有所期望,有了方晟杰,他肩膀上没有任何 力,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自己想 的人。又比如,方晟杰是个小太 ,放在谁身边都暖暖的。工作 力大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听他逗 两句心情就会变好。 和前男友路家伟分手的真正原因,方皓都没敢告诉过樊若兰,他觉得丢人。可是他告诉了方晟杰——自此之后,方晟杰拒绝以全名称呼路家伟,只称呼他为“渣男”。 方皓记得自己当时笑着说,晟杰,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 方晟杰当时十七岁,初恋过一次,无果告终,可是他看着方皓的眼睛,问他:可是,这个人是你的男朋友,他让你难受了,却没有合理的解释,这不就是他的不对? 方皓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也是,事情也许就是那么简单。 第15章 告别 陈嘉予这周排班排的轻松,有两天都只飞了三小时。他刚回到丽景没多久,就接到常滨电话,请他出来喝酒吃饭。 香港迫降一事之后,陈嘉予是事件主角,公司给了他很多的好处,把他一 股按牢在现在的位置。而当年四十九岁的老机长常滨曝光没他多,公司也没有太多的表示,所以两个月以后,他被高薪挖到了海航。他知道常滨有个读高中的宝贝闺女,常滨两口子有意送她出国读书。他去别的公司多挣点钱,接一些不那么累的任务,自然是好的,他也为老搭档高兴。 也许是因为到了海航,常滨就驻首都机场了,跟他的 集越来越少,两个人有些疏远了,算起来得有一年多都没再见面。所以,如今接到常滨的短信,他喜出望外。 常滨约他去的一家家常菜馆,他先到的,点了几个凉菜。 陈嘉予到了以后,跟他紧紧拥抱了一下:“老常。太久不见了。豆豆最近怎么样?”常滨的女儿常艾容小名叫豆豆。 常滨笑了笑,说:“ 好的,正准备出国留学的申请呢。她说她刷微博能看见你呢,让我叫你多发发微博,你有好多粉丝。” 陈嘉予有点不好意思:“有意思的内容没法发啊,我还想直播教大家开飞机呢。这能发么这。” 两个人闲扯了两句,点了菜,等第一个正菜上来的时候,常滨给陈嘉予 上了酒,说:“嘉予啊,我这突然把你叫出来,也是要跟你说个事。” 陈嘉予听他的语气,以为是要求自己帮什么忙,赶紧说:“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老常你可别客气。” 常滨苦笑,否认说:“不是这个。我要退休了。” 陈嘉予是确确实实的没料到,第一反应就是:“公司怎么了?你想回来的话,随时可以……” 常滨摇摇头:“不回来了。也不去别的公司,就是不想干了。” “滨哥……”陈嘉予猜也猜不到,常滨请他吃饭是这个,此刻他再会说话也想不出说什么好了。惋惜?对方已经做了这个决定,自然是仔细思考过所有的可能。祝贺?常滨曾经是带陈嘉予出来的老飞行的兄弟,他做事非常严谨,是陈嘉予认识的最 飞行、最会飞行的人之一,手持多种机型的执照,除了空客之外还能飞embraer-175和庞巴迪,还有几类小型飞机如 斯纳的执照。民航的机长飞到六十岁还不退休的大有人在,他知道常滨的飞行生涯远远达不到世俗意义的完美。所以祝贺的话,他说不出口。 良久,陈嘉予开口道:“是不是……还是香港的事情。” 他凭直觉猜的。果然,常滨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席间突然沉默了。常滨喝了口酒,说:“嘉予,接下来的话,我没跟别人说过。本来我想谁也不告诉,但是我马上退休了,就打算跟你直说了。香港之后,我小半年没再飞过,你应该也知道。表面上是因为换公司走手续,其实是因为我需要适应。后来我恢复飞了,这两年我发现,我越来越抗拒这件事。一切正常的安全飞行时间我没问题,但是稍微出一点小的故障,小的问题——再小的问题,我都控制不住地去想最坏结果,我做不了决定,我怕这次的决定没法把我们带回香港的陆地线。” “两个月前,我飞香港到新加坡的一个航线,起落架灯出了点故障,我以为是前起落架放不下来了。那一刻,我觉得我必死无疑了,在香港迫降那天,老天实现了我所有的愿望,之后再也不会有了。我甚至开始想,还好我给豆豆留遗书了。” 陈嘉予 抑着声音,问:“后来呢?” 常滨说:“还好那天不是我主飞,主飞的机长拉低空让地面帮忙检查了,才确定其实就是灯泡坏了,起落架没事。但那次以后,我再也飞不了香港了。我试过跟心理医生聊,他让我休息一段时间。我就多休了两周的年假。但是我解决不了,曾经——你也知道,飞行就像我的一呼一 一样。现在,我开始厌倦这件事了。” 陈嘉予接下他的话:“你喜 飞行的时候,他是可以控制的事。你努力半辈子,学到了所有飞行员该学到的东西,练 了所有飞行员该练 的技能。然后你发现,这件事,他不可控了。”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得要听不清。常滨的心情,他太懂了。因为他们共同经历那极度的恐慌,共同背负过肩膀上让人窒息的238条生命的重量。他们一起,努力把理 从恐惧中剥离,一个接一个检查清单,排查故障,一个接一个做决定,一起看着仪表降高度度秒如年。 常滨看他的眼神有些痛苦:“其实,嘉予,这两年本来有机会多见见你,但是,那时候我正在努力克服这件事的影响——看到你,我就想到当初。我觉得 对不起你的。” 陈嘉予的手一下就颤抖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两个人奇迹生还后,那么多一起接受的采访,却没有聊过当年的经历。但是之后每一次飞行的谨慎,每一次遇到故障时的恐惧,陈嘉予从未直说过,但是他知道常滨都懂。他知道他懂,可是他没有主动问过常滨,你 觉怎么样?还会想起当初的事吗?也许是碍于面子,也许是出于一种侥幸,常滨比他经验更多,他一定接受得比自己更好。可是他不知道,常滨也这么难受,比他还更难受。如今想起,他当然不怨常滨这两年的疏远,只是觉得自己心中有愧,没能早点伸出手。 最后,他只能说:“别这么说,滨哥。三年前的416,能跟你搭班飞,可能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如果心里觉得过不去,以后都不见我也行,只要你心里好受,怎么着都行。” 常滨赶紧说:“那是最开始的时候。现在好了,退休了,我也调整的差不多了,以后天天到你眼前晃。” 陈嘉予勉强笑笑。 这一顿饭吃的五味杂陈。虽然,最后两个人把话说开了,但是陈嘉予知道常滨的坦白挖掘出了他心底隐藏很深的不安。416号航班香港迫降这件事,注定是他这辈子的一个坎。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迈过去了,但是它又找回来。 第16章 雷达 休息了一天之后,陈嘉予要执行北京到上海的任务。那天和常滨的一席话让他有些烦躁,连续两个晚上都辗转反侧没怎么睡着。早上六点,天气有点 ,北京秋天的早晨灰蒙蒙一片。他去父母家,因为时间太早他母亲还没起 。父亲下楼遛弯了,他给母亲煮了个南瓜粥,把各种米、杂粮和几块南瓜丢进电饭煲,设好定时,然后去卧室看了看她安静的睡颜。最近几个月,这像是一种沉默的仪式,给他带来片刻的安宁。 这次他飞747,与他一起搭班的副机长是同样驻北京的岳达超,有千余小时的747飞行经验,所以两个人一人去程一人回程,算是比较轻松的任务。 去程的时候陈嘉予主飞,一路顺畅,他昨天晚上辗转睡不着所担心的那些事情并没有成为现实。上海天气很好,落地直接拉飘,平稳顺畅。据乘务组说,落地瞬间好多乘客都给他鼓掌了,岳达超也哇了一声。 可回程的时候,却赶上了局部强降雨。陈嘉予这回坐副驾,在频道里面问华北区调天气情况。北京区调说大兴机场天气还行,但首都机场那边连着几架落不下来的,都跑去大兴备降了。 岳达超惋惜了一下自己这个月的节油奖。陈嘉予安 他说:“只要天气给力,多几架备降的也没事,让他们都排我们后面。” 岳达超表示赞同:“对对,反正他们的节油奖已经飞了,公司应该内部协商一下,保我们。” 陈嘉予笑笑,可他脑子里却想到方皓了,这几天都没在机场碰着他,他还是听郑晓旭从楚怡柔那说,最近进近还 忙的。 今天本来是王展博值班,天气有点 ,能见度900米左右,不算好,但也不算差了。方皓他们接到了首都机场那边强降雨和强气 的气象报告以后,就做好准备了——一旦有这种天气,首都机场的航班肯定要来大兴备降,能冲出一个 量高峰。 今天,郭知芳不在,整个进近控制室里面就数方皓最年长。这样的事情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方皓也习惯了。 量大起来的时候,他和王展博换了个位置,王展博坐在他后面一边看一边记笔记。 空调房里,方皓贴着话筒,一句句指挥调度航班。 “南方1577,jvn点等待,保持高度5000,预计进近31分。” “jvn等待,保持高度5000,预计进近31分。南方1577。” “上航7318,保持高度3100,左转航向300,减速到180。” “保持3100,左转航向300,减速180,上航7318。” “神鹿4355,保持6200高度过dules。” “保持6200,神鹿4355。” “联航2612,上到1800.” “上1800,联航2612.” “海南6713,直飞soas,恢复自主领航,上到2100保持。” “直飞soas,上2100保持。海南6713。” “南方3189,高度4200,应答机1010。” “南方3189,北京,落地跑道30左,先降到3900保持,调速220。” “上航5439申请航向360。” “现在飞机比较多,暂时不要申请。” “air hong kong 439, contact departure 124.5. good day.” …… 大概整整五分钟的时间,他动也没动,一口水也没喝,就在那里稳如泰山地坐着。王展博坐在他后面看得出神,方皓的背影不算宽厚,甚至只穿衬衫在这么冷的空调房里都显得单薄了,但是王展博就觉得他的后背特别牢靠。 他仔细思考着,模拟着现在这种大 量情形,想自己上的话该怎么指挥。突然,雷达屏幕连续闪屏了。王展博心道不好,他几个月也没见过这种情况。果然,在闪了几闪之后,所有的雷达都彻底黑屏了! 王展博从座位上站起来了,笔记本和钢笔直接滚落在地上。 方皓的动作也顿了一下,大概有一秒钟,他立刻恢复了通讯:“所有单位,立刻停止发话,开始程序管制。”程序管制,即雷达管制的前身,管制员无法 确掌握航空器位置,无法实施检测飞行幅度、高度等重要信息,所有信息都需要飞行员报告。 雷达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方皓仍然临危不 地一条一条发着指令: “南方1577,jvn点继续等待。” “上航7318,保持高度3100。” “神鹿4355,报告过台时间。” “联航2612,上到2000。” “海南6713,上到2800,报告过台时间。“ “南方3189……继续下降到3600保持,调速200。” 每发一个指令,他手上就挪动着那个航空器的飞行进程单,用笔快速记录着相关信息。王展博的冷汗顺着后背 下来了,他发现他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是他知道,在雷达黑屏的那一刹那,所有飞机的位置、高度、航向、速度,已经印在了方皓的脑子里。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