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下得急促,密布的乌云 在永平城上,无端让整个苍穹都矮了几分。 那没带伞的路人在长街捂着头踩水狂奔。 此刻的 水茶坊就成了香饽饽,为了避雨,人们一窝蜂地涌进来,哪怕没钱吃上一壶好茶,也得捏着鼻子,给上五个子儿要碗糖水歇歇脚。 于是这个时候出现在门边,片雨未沾低头收伞的小方大人就免不了成为众人侧目的焦点。 年轻公子穿着身寡淡的艾青 纱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上下干净整洁,和一干 狈相的茶客对比鲜明。 他抖抖油纸伞上的雨珠,便有店伙上来献殷勤,替他接了杂物,往楼上的雅间引。 “公子稍待,小的这就去备茶点。” 方灵均推开门,窗边低头作画的少女便映入眼帘。 她不似重华公主那么张扬夺目,气质是安静的,神态平和而缺乏攻击力,但终究同出一脉,举手投足里的清贵孤傲,毕竟与寻常女儿家不同。 一见是他。 宇文姝搁下笔,淡笑道:“你来了。” 昔 在翰林院寄出了那封信后,方灵均便覆水难收地越写越多,也越谈越深,两人互通了半个多月的书信,继而于不久之前相约坊间,在茶舍或是酒楼中切磋画技。 偶尔也会对弈两局。 方灵均不反 这样的会面,和三公主在一起谈不上多快乐,但胜在气氛融洽,相处舒适,难得能给他一点轻松自在的时光。 陛下提出给柔嘉公主招驸马的事不是一 两 了,他自然猜到宇文姝的用意,一开始虽觉得有几分迟疑,可 子一长,倒认为没什么不好。 自己早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若非柳大小姐病故,不至于拖到现在。 而三公主待人和气,腹有诗书,想必父亲那边肯定 意。 他自己么…… 方灵均活到这么大,习惯了最 的得不到,喜 的碰不着,被迫接受“正确的”“应当的”人与物,早就忘了什么是心中所求。 在他看来,只要不讨厌不反 ,门当户对便足够。 但凡认定了什么事,无论钟 与否他一样会贯彻到最好。 所以,纵然没有喜 得不可自拔……大概以后他也会让自己不可自拔的。 探讨着修改完了一幅世外桃源图,他二人相对坐在窗边喝茶闲谈。 窗前有竹帘半遮面,原看不清面容,宇文姝貌似“不经意”地往外投去一眼,忽然不知为何,极为紧张地将方灵均身侧的卷帘放下。 他见状不解其意地温笑问:“怎么了?” 对方先是闪烁其词地借杯盏掩饰, 吐吐好一会儿,才模棱两可地说:“刚刚隐约瞧见商音往这边来。” “商音?” 方灵均拿不准,“哦,是……重华殿下的字?” 宇文姝眉眼恹恹地应道:“嗯。” 他便笑道:“确实,此刻若让她碰见,是有点不妥。” “与这个无关。”她忽然 出几分介意的神态,“我不想让她看到你。” 方灵均莫名地眨着眼睛,显然不解。 “你不知道么?”宇文姝那语气,仿佛他应该知道似的,“商音她对你有意思。” 小方大人脑子里像是晃过一道煞白,良久才 觉荒谬地笑着要摇头。 刚 开口,三公主顷刻截断:“你就没发现,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有意在接近你吗?” “像是在 宴园中巧遇,在南山围场巧遇,还有睿亲王府上和驸马起冲突……灵均怕是尚不知晓,长乐坊和万 街的书局早被她买通,那本炒得沸沸扬扬的《 亭旧事》正是商音特地为你写的。” 他愣了一下,仍旧不可置信,“这……怎么会呢。” “我是她姐姐,她有什么心思,我会看不出么?你不妨仔细回想一下,这段时间她对你的举动难道不是殷勤的过分了?她在外何曾对哪个朝臣如此在乎过。” 经她这么一提,方灵均当真沉默地执杯思忖,继而抬起眼眸,“可为什么?重华殿下与隋将军,不是新婚燕尔,恩 不疑吗?他们瞧着并无龃龉。” 宇文姝挂起惨淡的苦笑,“她那个人啊总是一时半刻的兴起,新鲜劲儿没了,自然要找别的乐子。 “当初的隋将军是,如今的你也是。灵均在永平的世家子弟里名声赫赫,她会寻上你,我一点也不奇怪。” 方灵均眉头深锁地闭了闭目,依然存疑:“可四公主瞧着不像这样的人。” “那你说,她为何能不顾及隋将军的 受,几次三番的与你亲近?”她不着痕迹地加重了语气,“她可是有夫之妇啊。” “灵均。”宇文姝忧心忡忡地望向他,“你不会着她的道的,对吗?” 他尚要质疑的话就这么被她堵了回去,反而只能顺着此言应道:“嗯。” 永平城中的雨势却还没有停,狂风滚过重华府栽 梨树的圃,打得 地皆是泥泞裹挟着的白花。 隋策站在曲廊边,抱着双臂凝望漫天潇潇风雨。 乌玄的家常衣袍裁出他修长笔直的身影,利落 拔得像棵生机 的白杨。 他在想杨氏的话。 隋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自己一个安静,而让全部的心神都尽数集在某一件事上,反复斟酌,辗转揣摩。 ——问问自己的心吧。 ——想一想,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不住地叩问自身。 像刨 究底一样地再三推究。 隋策少年时没有正儿八经的对哪个姑娘动过心。 他跟着永平城不着调的纨绔子弟们吃酒赌钱,听乐坊的歌姬唱曲儿,看画舫上的花娘起舞。 便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将来该娶的就应该是这样容颜姣好的美人。 之后他寻回了杨氏,送走了隋夫人。 腔都是对自己的怨怼。 她说他娶个温柔端庄的媳妇更好,他便也觉得,自己或许是应该娶一个这样的女人。 他把婚事一直当做对两个母亲的补偿与尽孝。 一如当初商音的想法。 嫁哪个男人不是嫁? 娶哪个姑娘不是娶? 而现在忽然告诉他套在周身的枷锁没了,要让他问问自己的心。 隋策竟真有些无从下手。 问他的什么心? 喜不喜 宇文笙? 他不 沉下思绪来想—— 宇文笙有什么好的吗? 她脾气暴, 耍小 子,得理不饶人,挥金如土,奢靡无度,口是心非,无理取闹…… 贬损之词不过脑都能想出一大堆。 “隋策!” 也就在这一刻,冷雨里的折廊尽头冒出一抹红白相间的颜 ,重华公主好像知晓他在背后非议自个儿似的,像朵招展的牡丹花,提着裙摆从抱竹轩的方向跑过来。 她脸上扬着笑,笑得 光明媚,手中不知同他挥舞着什么。 说不清为什么,当看到商音 喜喜地冲自己奔来时,隋策浸泡在 霾骤雨里的心绪好似猝不及防打进了一束光,泛着绚烂的金 ,照亮视线。 有那么一瞬,她抱着被子在雷雨天中的惊慌失措,躲在房间内害怕叫人听见的小声啜泣,南山围场上的纵马恣意,荷花厅敷衍又讨好的一顿大餐,还有每一次强撑着体面样佯作的风雨不惊,刹那间都伴随着褒贬一并涌出来。 淡薄的曦辉从头顶散去的浓云间漏下一线,堪堪落在他半寸之前。 商音兴致 地刹住脚,举起手里的一叠稿子炫耀,“找你好半天——看!我新写了一部书,这回按照小方大人的喜好特地做了修改,保证让他眼前一亮。” “拿去付梓前,我想你帮我把把关。” 隋策垂目看她忙着翻书稿的脸,那发髻上的珠钗细细闪闪地映入他眼底深处。 “毕竟你们男人比较懂男人的喜好嘛……” 说话间,商音便抬了起来,他顷刻就愣了一下。 她并未觉出异样,“有什么问题便用朱笔圈出,随时问我也行……怎么了?” 隋策回过神,掩饰 地眨了下眼,面 如常地点头,“哦……嗯。” 周遭隐约散出一声极细微的吐息,他说:“会给你看的。” * 几 后,商音那部著作刚在坊间各书局中摆上架,休沐在家的方灵均便收到了这样一份礼。 “谁送来的?” 底下人说不知,“对方未曾透 名姓,只说是给公子您的。” 上品的绸带做点缀,连盒子也是价值不菲的大红酸枝紫檀木。打开来看,里面只放了两本书。 封面白条里的黑字分明——《 亭旧事》 另有一部是续作。 方灵均信手翻了翻,一页纸片便从其中滑出落下,好像是张花笺。 他捡起来只 略读过上面的内容,脸 瞬间就变了。 小方大人迅速将笺纸 回去,合上书册,眼底浮起一片焦灼地惶然。他举目四顾片晌,蓦地推开椅子站起身。 重华府的抱竹轩内。 商音坐在窗边写字,屋外的隋策则握着柄长剑在院中走转腾挪地练身法, 风打落的树叶被他扫起在半空,玩花样似的削成或圆或方的形状。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