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这座山,才算离开云城地界。半山上建着驿站,车队走到这里就停下来打尖。 用饭时,燕三郎就听见车队里的客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最热门的话题无非是两个: 一是玉桂堂在宁大典上夺冠,二是陈通判被下狱抄家。 传言经过悠悠众人之口,仅仅是两天的功夫就衍生出了无数个版本,无数种猜测。 燕三郎默默扒掉最后几粒米饭,找到驿站边上的山泉喝了两口,又洗了把脸。 千岁就坐在旁边的树杈上,山风吹来,她就随着树枝上下起伏,好似一点重量都没有。 她今晚穿着一身白衣,在昏暗的山林里也是白得快要发光,多亏此刻对旁人使用了隐身术,否则大伙儿大概会以为遇到了山鬼。 燕三郎忽然问她:“陈中和还能活多久?” “活到他认罪为止。”千岁抚了抚鬓边垂下来的青丝,动作优雅柔美,说出来的话却冰冷无情,“落在异士手里,只会生不如死。如果他够聪明的话,早认罪早解。” “所以这样最好?” “当然了,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千岁微微一笑,“可怜他到最后都不知道,是你算计了他。” 燕三郎看起来安静又木讷,除了她这样的旁观者,谁也料不到他的心眼儿比筛子还多。 几天前,他从千岁那里讨过来放在陈中和暗格里的东西,是一枚令牌。 那令牌属于得胜王的手下。 黑衣人在黟城集市里伏击燕三郎,结果被千岁反杀,他的随身物件也被搜刮干净,这里面就包括了身份令牌。 得胜王觊觎王位,在梁国造反,有时派人暗杀各地的保皇,接头时就需要身份令牌。这牌子分作好几个等级,燕三郎放入暗格的这一枚,只有英方可持有。 毕竟得胜王知道木铃铛的妙用,派出来的也是最锐的好手。 胡成礼就算一开始不知,最后也能查出这令牌的来历,陈中和立刻就会被扣上外邦细的大帽子! 那么他从石星兰那里谋求秋笔的行迳,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他要将这支笔偷送给自己的主子。得胜王此刻身陷梁国战局的泥淖,有秋笔相助,许多疑难定可刃而解! 发现了他的身份,拢沙宗还会客气么?自然先把他革职下狱,再打算撬出秋笔到底被他送去了哪里。 燕三郎摇了摇头:“亏得他自己争气,私藏了好大一本人情账。” 好巧不巧,陈中和居然做了一个行贿受贿的账簿,一下子更是坐实了他的细身份。毕竟在拢沙宗看来,这让他更像是潜伏在云城暗中活动、收集情报和宝物发给得胜王的探子。 千岁事先也没想到,他会自己闷声作大死。 从两人所立之处看下去,云城恰好就在山脚下。即便隔得这样远,依旧让人惊叹于它的庞大与恢宏。 这会儿已到酉时末,家家户户都掌灯,整个云城就沉浸在一片璀璨华光之中,让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 他初至云城时,就受过那样的震撼了,这会儿还是一动不动,观望着那片宏伟、繁华、热闹以及—— 不近人情。 如果把这个庞大的城市比作湖泊,石星兰和苏玉言身在其中,不过是两颗水珠,连一片浪花都搅不起,更不用说推翻陈通判这艘大船。 他欺石、苏二人的凭仗,是权势。 真正将他拉下马的,也仍是权势。 和底下的锦绣之城对比,燕三郎的眸光幽暗,就像两人此刻身处的这片荒野,一点光亮都透不出来。千岁抱臂在他身边站着,懒洋洋道:“目光这么深沉,瞧出什么心得没?” “还是我悉的世界。”燕三郎掉头就走,“一点没变。” 他悉的世界?千岁笑了,俯身在灌木丛里顺手摘下一朵九里香,别在自己鬓边。花儿洁白小巧,却远及不上她的娇美。“我看,你可以开始修行了。” (本卷《红颜碎》完,翻章进入全新篇章) 第108章 反抢(加更) (自本章起,进入《潜龙勿用》卷) 十岁的孩子孤身上路,勾起同队许多旅客的好奇,时常有人前来搭讪。燕三郎的态度三分有礼七分冷淡,这样走上几天之后,其他人对他都失掉了兴趣。 又过五,有两人就选在四更天(凌晨1点-3点)偷偷摸上了他的车。白天赶路太耗体力,多数行客在这时候都睡得人事不省。 这两人几天前就盯上燕三郎,看他孤身跟车没有倚仗,不仅单独包了辆马车而非骡车,又时常从小店买些吃食,不像穷人那样默默就着清水啃干粮,于是打算从他这里点零花。 对了,这小子好像还养了只异种白猫,他们见过这猫上下车、进出草丛,还知道回去找主人,又漂亮又乖巧,看起来值钱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车把式次早天不亮醒来,先去草丛里撒了泡晨,又啃了个大饼,喂马儿吃了点草料清水再把它套上车。树上毫无预兆地“扑啦啦”飞过一大群蝙蝠,马儿受惊往前跑了几步,带动车厢往前溜了两丈。 车把式赶紧追上去安抚马儿,低头一看不皱眉:车辙很深,好巧不巧,马带着车陷到一小片烂泥地里去了。 他叹口气,只得驱着马往外走,一边却觉奇怪: 车里只睡着一个瘦小的孩子,怎么份量突然变得这么沉了?他经验丰富,这一上手就能判断,至少是两个成年人的体重。 车身的颠簸好似惊醒了里头的人。车把式听到“唔唔”几声,像是有人被捂着嘴。他吃了一惊,赶紧去掀车帘子,却见里面赫然多了两个乘客! 那两人都不短小,叠罗汉一样被扔在地上,双手给缚在背后,嘴里还着麻布。车把式看到其中一块时,才知道自己早上寻不见的擦汗巾子原来用在了这里…… 燕三郎在短榻上睡得正香。他个头瘦小,在成年人稍嫌局促的榻椅上还能伸展开来,并不憋屈,况且他还抻着一条腿拿底下的两人当了垫子…… 桌上置着个竹篓,还有一只白猫。光线随着车把式掀帘照进来,猫儿就睁开眼,肩翘p股伸懒,做个标准的屈体向前。 然后,她跳到地上那个汉子脑袋上,一下一下抓了起来,就当每天清晨的磨爪。 那人脑门儿上一下被抓出好几道血口子,头发也不知被薅掉多少,他眼睛瞪着车把式,“呜呜呜”叫个不停。 车把式:“……”原来声音这么发出来的。 车队的行程因此被耽误了两炷香的功夫。 领队听说此事,立刻就将两人提了过去,当着所有人面前审问。 这种车队常年行走荒郊野外,最怕的无非两点,一是外匪,二是内贼。都说出门在外靠朋友,队伍里六、七十人原本该是同舟共济,眼下却出了两个贼,领队当然要找他们算账。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两个是夜里偷上马车作案。谁也不觉得这孩子会故意邀请两人上车,然后捆绑人家。 并且大伙儿还要谢燕三郎的贴心,半夜抓到了贼没有闹得营地风雨,扰大家清梦,而是等到了早晨才来处理。这么想着,不少人看向他的目光就柔和了许多。 至于那两个倒霉蛋,被审问时还是一脸懵圈,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被打倒。两人只记得趁黑摸上了车,见到车里躺着个孩子、桌上放着竹篓。他们正打算去翻看篓里的东西,眼前仿佛有红烟飘动,鼻子里嗅到了浅淡一点香气。 然后,他们就恍惚了。 等两人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就这么枯候到天明。 领队着人搜遍他们全身,找出两柄匕首,一盘绳子,还有其他零狗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后来想想,这两人身上居然独独一个铜板也没有。 这双小贼哭诉:“都被他抢走了!” 两人所指,正是燕三郎。 大家顺着他们手指方向看去,燕三郎耸了耸肩:“他们想偷我,我就抢回他们,很公平。”这两人居然不穷,凑出来能有三两碎银子呢。其中一个身上还带着长命锁,银制的,好几钱重,大概是个护身符。 燕三郎没跟他客气,也笑纳了。 千岁在边上取笑他:“真小三!” 领队听得一怔,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放声大笑:“对,很公平!你这孩子有趣得紧!”难怪有胆子孤身上路,原来还能黑吃黑。 这事儿就算翻篇了。如果车队长期走在荒野,这两人估计要被丢出去自生自灭;也是他们好运,偏巧车队离下一个城池已不足半天路程,领队就将这两人扣下来留着官——原本这两人选在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下手,也是希望早点溜走,又自觉有把握让这小鬼不敢开口求助于人。 …… 小半天后,车队顺顺利利抵达了这趟行程的终点站——柳沛县。 和其他客人一样,燕三郎也在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这时候车把式嚼着旱烟,笑眯眯过来敲了两下车轼:“小友,我们头儿有请。” 他的头儿,自然就是那领队了。 燕三郎背起竹篓,冲他点了点头。 这时车队已经停在柳沛县的驿馆后门,六七十人的临时团队飞快散了伙,客人付尾款离开,伙计则要整修车辆、休养马匹,忙得不可开。 领队就在驿馆的茶棚底下等着他。 这人是个高大的胖子,脸膛被晒成酱,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在他身上找不见一般富商的养尊处优。 燕三郎记得他中气十足,果然他见到燕三郎就笑眯眯地开口,声音不须特地放大就很宏亮: “燕……三郎?” 男孩点了点头。 “来、来,喝茶!”燕三郎面前立刻放上了大碗茶,陶大碗比他手掌都大。跑马队的汉子,一口最多也只能喝掉半腕,“那两个贼子已经被我们扭去官署,必还你一个公道。” 燕三郎笑了笑,说声多谢,但没喝茶水。 除了金银,别人给的东西他现在轻易不碰。 第109章 面试 领队注意到了,也不以为意,自己端着茶水灌了两口: “冒昧问下,燕小友准备去哪?” 燕三郎迟疑一下,摇了摇头。 “还没有固定去处?” “是。” “你家人呢?” 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都没了。” 领队抚着下巴道:“不如到我商会来帮忙?对了,我姓马,是衡西商会的三掌柜,工钱按每月三钱银子给,多干多得,要是跟队出车再多加一倍。”他看了看男孩,“你年纪偏小,大概还得再有五、六年才出得了车。” 车队在外头风餐宿,路况复杂又要抵御盗匪,要的都是身手好的壮汉子。燕三郎这样的,去了帮不了忙干不了活,还得让人费心照顾。 燕三郎心里记挂着修行,短时间内也没打算东奔西跑:“衡西商会很大么?” “当然了。”马掌柜脸上有自得之,“在柳沛县最吃得开的,舍我们衡西商会其谁?”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