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氏倒没有报病,一来她没病,二来她这才孕中期,距离生还有好几个月,报也有点不合适,属于可批可不批的范畴。 任氏素来周全,自家和坤氏正值不和,她自然不肯授人话柄的,反正一路车船,她这身份,哪可能吃苦,最多就拜谒是跪跪而已,问题不大。 季元昊见她状态好,也就随她去了。 待到十月中旬的时候,车船足备,一切就绪,启程吉也择好了,趁着大河还未封冻,以龙船为首,朝廷上下车马辘辘随皇驾之后,至都大码头登舟,扬帆浩浩往东顺水而下。 …… 这十月的天,雪还未下来,但西北风已经很凛冽了,展眼大河两岸微青泛黄,天地广阔无垠,大船东行破水,金夕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整个河面都戒严封了,远眺天水一,这景又和往所见的千帆竞渡不一样。 官船的甲板上,一张圆桌,两张太师椅,袅袅茶香,季元昊和杨延宗分坐左右,半公半闲,两人谈完年前的一些要务之后,又就着刚才的话题随意发散聊几句。 “承檀,承檀!” 季元昊提笔在纸笺上飞速书写了几行,回身后仰,“你待会把这个给郑虢。” 季承檀应了一声,低头接过。 “整天垂头耷脑的做什么?”季元昊说着又奇怪:“这几天怎么不见你人?整天待房里作甚?” 往时,季承檀总跟随季元昊左右的,但这些天季元昊一个不留神,回头总是见不着他弟的人,就很纳闷。 季承檀只好说:“门监事务还未曾理清,我这几天正看着呢。” 边上杨延宗呷了口茶,眼皮子道:“些许杂务,手起眼见之事,也需耗费这许多时?” 这也未免太逊了吧? 杨延宗心下冷嗤,没本事没能耐的东西。 前,自从取下一半的控制权之后,杨延宗和季元昊当然是立即安排心腹布防的了,两人平均分配了大小职务及控制权,这个就不必多说了。 值得一提的就是,季元昊是打算把自己弟弟提上来给他一个正式军职的。他原来是打算给门监指挥使一职的,这门监属二十四卫之一,规模不算很大,但职责重位置不低,把季承檀放到这里来合适的。 他随口和杨延宗说过一句,当时杨延宗也貌似随口答了句,不过他说,季承檀还未曾正式掌过军务,一上来就坐正似乎不大合适。 季元昊一想,也是,还是累积些经验再往上提比较好。于是就把季承檀又往下挪了挪,最后定下的是门监副指挥使。 杨延宗一杆子就把季承檀撑到副手的位置上去了,如今又貌似不经意地冷嘲热讽,当然,听懂的人不多,也就当事人两个。 最近只要碰上,都是这样,季承檀心知肚明,能避则避了。 他低着头不吭声,季元昊笑道:“也不至于,他这初初接触,慢些也是有的。” 他叮嘱兄弟:“有不懂的,就来问我,或问瞿程荣也行。” 瞿程荣就是门监正指挥使,季元昊的心腹。 “嗯,我知道了大哥,那我先去了。” “去罢。” 季元昊目送兄弟往船舷去了,收回视线,又瞟了正垂眸喝茶的杨延宗一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怪怪的? “行了,今天就先到这吧。” 杨延宗倒不是没有察觉到季元昊的目光,只不过,他并没有给别人解惑的义务。 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自己往外倒?这不是开玩笑嘛? 怼走了季承檀,他心里冷哼一声,正事聊完,他也不久留了,喝了半盏茶,旋即就起身散了。 杨延宗现在致力于驱走季承檀在苏瓷心里留下的印象,初恋,第一次,多特别!戏文都有唱,最易毕生难忘,这让杨延宗耿耿于怀,不过自从在苏瓷处吃过瘪之后,他就没再明提这个姓季的小子了,他最常做的,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找到苏瓷的时候,苏瓷正趴在船舷上看风景呢,风虽然冷,但景真的很美,夕西下,粼粼金光,简直呆了,希望接下来也会是个好天气。 正赏着景,身后一个悉的温热怀抱拥着她,高大的男人打开斗篷,将她整个人裹住,他下颌放在她肩膀上,“看什么呢?” 杨延宗雷达全开,因为季承檀刚刚就是往这边船舷来的,他扫了左右一眼:“你刚才看见谁了吗?” “谁啊?” 苏瓷莫名其妙,回头瞄他一眼,立马秒懂,她:“……” 她忍不住笑了,这小气家伙!简直了。 杨延宗最近可是花样百出啊,又给她送簪子,送了好大一摞,把她妆奁都填得的,然后悄悄把她最意的一支到原来放梅花簪的位置上。 那梅花簪早不知哪里去了,苏瓷也没敢问。 还有带她去玩,去放河灯,去逛庙会,什么菊堤漫步,微雨牵手之类的,反正就是小情侣之间会有的约会,基本都全了,真的辛苦他了,这么忙居然还忙里闲完成这一系列的恋活动。 他还问她喜不喜,最后不经意上一句,是不是最喜的? 得苏瓷说是,他才高兴。 苏瓷回忆,嗤嗤低笑,手臂圈着他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下巴,笑了一阵,她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我送你个东西好不好?” 杨延宗一下子来神了,“什么啊?” 他低头一看,苏瓷手里托着一个玉扣,不对,是一对,一个拇指大小的羊脂玉扣,却可以分成两个小的,两个往里一扣,又成了一个大的,严丝合。 这玉扣有个名堂,叫同心扣。 苏瓷手里的这个羊脂玉同心扣,微黄润腻,和她白皙光洁的指尖一样漂亮,并且最重要的是,两个小扣的扣环上,已经各自系上了红丝绳了,苏瓷把其中一个的丝索解开,圈在他脖子上,踮脚打了长尾结,牢牢拉紧。 她凑在他的耳边,笑着说:“定情信物啊!” “喜不?” 意了吧大哥,别折腾了行不? 杨延宗简直是又惊又喜,心花怒放,他赶紧伸手摸了摸玉扣,又低头又手托着仔细端详半晌,角勾得直冲耳后去了,“喜,喜!” 太喜了! 他忍不住低头,重重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苏瓷哈哈大笑,她后背抵着船舷,他展臂把她抱在怀里。 杨延宗这回真的意了,把闷笑的苏瓷脑袋在怀里,角翘起。 嗯,定情信物有了,是他瓷儿给送的! 于是他心里琢磨着,给自己加一分,然后再给那姓季的减一分。 自觉驱逐季承檀在苏瓷心中印象的任务往前大大迈进了一步,他意点了点头。 再接再厉! 相信用不了多久,苏瓷就能把这家伙给忘干净了! 杨延宗六识锐,余光一动,就瞥见左侧视线尽头的舱房后面出一点石青衣角,今天,季承檀穿的就是石青直裰长袍,他心里冷笑一声,这小子果然在! 杨延宗本身就是个占有极强的人,余光一瞥,心下冷笑,直接俯身亲吻苏瓷的,他又不肯被旁人窥见,斗篷一动,将她连头带脸都罩住。 这厢绵亲吻,那厢季承檀却难掩酸涩。 他偷望一眼,立即退回去,背靠在舱房的板壁上,仰头望天,心里酸苦滋味难以言喻,正闭目忍住目中意之际,忽有只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承檀一惊,忙侧头,却是长嫂任氏。 任氏披了一件银鼠皮大氅,已静静站了有些时候,季承檀却全副心神都陷在那边,竟未曾察觉。 “嫂嫂!” 季承檀惊慌,任氏笑了下:“嗯,是我,承檀,你随我来罢。” 当天,叔嫂两人进行了一场谈话。 任氏将季承檀带回自己舱房的外厅,她眼神温柔又严厉:“承檀,你还记得你承诺过我什么吗?” “答应我,不要再想她,不要再跟着她,从现在起,把她给忘了!” 季承檀慌忙道:“嫂嫂,我没有跟着她,我不是故意找上她的,真的!” 只是这艘船就这么大,公共活动范围就这么多,而他心有所属,也难控制自己的目光的追逐。但其实他已经很刻意回避了,唯独凑巧碰上的时候,他总是控制不止自己偷偷多看一眼。 任氏依然温柔而严厉地盯着他,季承檀涩声半晌,保证:“嫂嫂,……我,我会的,我会的!您放心。” 说出这一句,不知为何,心里一酸,他有种潸然泪下的冲动,强行忍住,却红了眼眶。 任氏这才松了口气,用手摸了摸季承檀的鬓边:“二郎,不是嫂嫂为难你,你总归要成亲的,将来,你会有你的家,你的孩儿,把她忘了吧,好吗?” “好,好!” 季承檀囫囵点头着,勉强将长嫂应付过去,他坐不下去了,胡喝了两口茶,听见兄长脚步声,慌忙告退。 冲出舱房,天幕黑红错,余晖漫天,粼粼碧水,呼啸的冷风铺面而来。 季承檀躲到船尾,靠在板壁,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忍不住潸然。 他私下是难受极了,情之一字,尤未难勘,他并不能忘记她,也并不想娶亲,更不想在心有所属的情况下组建家庭,他不想背叛她,更不想背叛自己的心。 但头顶几重大山,重重在他身上,本由不得他选择。 季承檀难受极了,一时又恨自己,恨自己没本事,要是自己能像杨延宗,或像他哥哥那样的能耐,那他该就能下拿主意不成婚了吧? ……他该怎么办? …… 舱房内。 “你们叔嫂在说什么私话呢?” 季元昊和杨延宗散了之后,略作收拾,转身回房,还未进屋,却见季承檀低着头冲了出来,居然连他都没看见。 他愕然半晌,继续进屋,对桌旁的任氏问道。 他回来得突然,吓了里头两人一下,任氏若无其事笑道:“不是让我和他聊聊吗?刚说着呢。好的,承檀答应明年相看成家了。” “好就行!” 季元昊听了也高兴的,不过提起季承檀,他有点疑惑:“我总觉得慎行和承檀之间有点怪怪的。” 任氏心一跳,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忙掩饰说:“不能吧?杨慎行从前也不怎么认识承檀!” 季元昊看了她一眼,想想:“说得倒也是。” 他看见任氏手里的帕子,“这是怎么了?帕子都起丝了。” 任氏用的丝帕,刚才一个不留神,就把丝帕给扯出了好几条丝。 任氏低头看看,笑道:“指甲花了。”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