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发前的一天,金鹤亭请叶雪山吃午饭。午饭吃得无比漫长,直到三四点钟才算结束。外面正好刚刚结束一场大雨,叶雪山兴致很好的从馆子门口跑上汽车,两只脚趟过街上滔滔的水,连鞋带袜子全透了,一踩便是咕唧一声。 他莫名的很快乐,在林子森的催促下,他在车内了鞋袜,又把水淋淋的管挽了起来。秋风吹入大开的车窗,照在街上水面,波光粼粼的闪烁了碎金。汽车像是开在了河里,白水花兵分两路,随着车轮的行进拍向两边。 “有意思!”他把脑袋伸出窗外,随即又缩了回来:“好玩。” 林子森掏出手帕,为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少爷后来不该喝那杯酒,没喝正好,喝就多了。” 叶雪山没觉得自己醉,可是懒得反驳,林子森语重心长的总是有理,就算没理,也像是占着理。等到汽车开回家中,他发现院子里也积了深深的水。院子干净,水也清澈,正能没到小腿。好奇的再一次把头伸出窗外,他大声说道:“嗬!能养鱼了!” 林子森也很诧异,没想到雨会大到这般程度,不但街上发了河,院子里也会变成水潭。低头卷起管,他预备下去趟水,把叶雪山抱回楼内;不想未等他下鞋子,身边车门一开,叶雪山却是已经跳下去了。 “哎呀!”他像个好脾气的老爹似的叫道:“少爷,水脏啊!” 叶雪山一脚踩出个水泡来:“不脏,清着呢!黄二爷呢?让它也来洗个澡!” 黄二爷趴在门房窗台上,听闻此言,立刻趴下装睡,显然无意下水。事实上除了叶雪山之外,叶宅之内的任何人都无意在院子里玩雨水。脏是肯定脏的,不脏才怪了。 林子森穿得干干净净,这时也有些打怵。把袜子团起来进鞋里,他很不情愿的推开车门正要下水,不想一辆汽车忽然乘风破浪的停在了院外。他觅声看去,就见对方大开的车窗中,现出了顾雄飞的面孔。 林子森一愣,但是没言语。而叶雪山停止了踩水泡的行为,歪着脑袋向顾雄飞望了片刻,然后慢慢走了过去,一步一个水花。 顾雄飞坐在车内没有动,静静的凝视着叶雪山。叶雪山那一头不可救药的枯发已经被尽数剪掉了,生出的新发带了光泽,茸茸的头立着。头发长的没有章法,鬓角却是天然的整齐,怎么剃都存留着隐隐的形状,是天生的鬓若刀裁;除此之外,他的皮肤也白了许多,穿着笔西装,上半身很绅士派,下半身挽着管光着脚丫,还是顽童的形象。 出了院门,地势更低,水也更脏。叶雪山缓缓停了下来,脸上没有表情,直通通的问他:“你来干什么?” 顾雄飞嗅到了淡淡的酒气,怀疑他是刚喝过酒。通过车窗递出一只扁扁的纸盒,他不冷不热的答道:“路过,看你一眼。” 叶雪山接过纸盒,同时控制不住的打了个酒嗝。低下头认真的抠开了纸盒盖子,原来盒子里面装着软糖——孩子巴掌大的五软糖,做成花朵形状,只有两块,是糖果中最华而不实的一类。叶雪山随手扔掉盒盖,然后拿起一块软糖。举起来对着光照耀了一下,软糖是半透明的,五颜六中淌着蜂的香气与光泽。 然后他收回软糖,整个儿的进了嘴里。面颊被撑得鼓了起来,舌头在嘴里也像是搅拌不动。叶雪山专心致志的大嚼了一通,忽然抬眼望向车窗内的顾雄飞,他醉醺醺的抿嘴一笑,嘴里全是软糖,简直快抿不住了。 顾雄飞已经确定了他的醉,同时认为他醉了之后可得多。酒溶去了他身上的一切附加物,他这个样子,就有点像当年了。 叶雪山咽下口中软糖,把余下一块也拿了出来。随手把盒子丢在水面上,他再次狮子大开口,囫囵着把软糖全进嘴里,也没想着走,单是原地不动的对着顾雄飞,聚会神的猛嚼。柔韧的软糖在他口中东奔西突,他的面颊形状随之变化多端,忽然喉咙里哽了一下,噎得他狠狠一闭眼睛,随即缓过来了,他含着嘴软糖了口气。 顾雄飞仰起脸微微皱了眉,一眼不眨的看着他吃。没见过叶雪山这个吃相,太生动太热闹了,让人都替他累得慌。 当然,他不是过来看叶雪山吃糖的,他本就是毫无目的,纯粹只是想看叶雪山一眼。因为知道两人见面就没好话,所以买了一盒美如花朵韧如牛皮的软糖,希望可以堵住叶雪山的嘴。没想到效果如此显著,刚一见面就堵了个瓷实。 两人无言相对,一个吃,一个看。乌云散尽,光越发明亮了,前后左右都是金波浪,一只鸟站在了院子栏杆上,抖抖尾巴晾晾羽。一切都是雨过天晴的好风景,直到林子森无声无息的停在了叶雪山身后。 林子森生得高,即便是有些驼背,也依然是高。喧宾夺主的微微弯下去,他非常客气的对着顾雄飞微笑:“大爷来啦?进去坐啊!” 顾雄飞认出了他。 顾雄飞对他没有好印象,不是因为他曾经冒犯过自己,而是因为他太像亡命徒。他干净的脸上气森森,四肢修长利落,仿佛随时都能甩手捅出一刀。 “不了。”顾雄飞言简意赅的回答。 林子森双手握住叶雪山的肩膀,又含笑解释了一句:“少爷刚才多喝了点酒,醉了。” 顾雄飞一点头,觉美好静谧的气氛已被此人全盘打破。向后靠回座位,他对着前方汽车夫说道:“走。” 汽车发动起来,渐行渐远。林子森把叶雪山连推带搡的送进楼内。叶雪山的酒劲真是上来了,躺在沙发上不愿意动,含着软糖闭了眼睛。 一觉醒来之后,叶雪山洗了把脸,然后去问林子森:“我记得大哥来了。” 林子森笑着一点头:“来了,又走了。” 叶雪山继续问:“我说什么了吗?” 林子森笑道:“他给了你两块糖,你没说什么,光顾着吃了。” “我就只是吃糖了?” 林子森摇了摇头:“唉,少爷,别提你那吃相了,好家伙,饿死鬼似的,从后槽牙到嗓子眼,全出来了。” 叶雪山听闻此言,十分尴尬,脸都红了,从此再不肯提此事。 到了翌,叶雪山带着林子森、程武以及一队全副武装的保镖上了船,不显山不水的扬帆南下。而三天之后,顾雄飞也随着沈将军启程去了青岛。 64、海上 顾雄飞登上小火轮时,身边跟着的是程武。而他抓到程武之时,程武正在码头外面东奔西跑的买雪花膏。身边随从告诉顾雄飞,说“就是他”,顾雄飞就上前几步,叫住了程武。 此刻已是寒冬腊月,程武说他们的船已经在海上没着没落的漂了许久。天津那边不知出了什么差池,码头不许轮船进港;少爷调头要往上海走,结果金先生没把事情办明白,上海码头也不肯接纳他们;末了他们来到了青岛,因为金先生和沈家二姑爷有情,通过沈家二姑爷又找上沈将军,希望泊在青岛的舰队可以行个方便,让船靠岸。 顾雄飞已经知道了此事,不知道也不会跑出来找叶家的人。他还知道沈将军正在盘算着如何同部下分赃,对于鸦片贩子,岂有不狠敲一笔之理? 程武说完这话,就继续四处的找雪花膏,说是叶雪山的脸在一层层干燥皮,再不点膏膏油油的涂一涂,恐怕就要没人模样了。可是码头外面一破败,哪里会有雪花膏卖?于是顾雄飞拦住程武,让他不要再做无用功了。 顾雄飞能够调动一艘小火轮,所以在走远路跑了一趟洋行之后,就带着程武上了船,想去看叶雪山一眼。程武等人的舢板被拴在了小火轮后方,而船头的顾雄飞着寒冷海风,就见海天一片晦暗苍茫。身上的黄呢子长披风逆风扬成一面旗帜,他把手进军装口袋里,指尖有着冰凉坚硬的触,是一瓶夏士莲雪花膏。厌烦的情绪悄然滋生出来,不是针对别人,他主要是厌烦自己,因为自己没事找事,非要去看一个和自己反目成仇的私生子弟弟,太了。 载鸦片的两千吨轮船,静静的停泊在了海面上,上面有水手在来回走动。顾雄飞登上甲板,嗅到了隐隐的饭菜气味,不香,复杂的几乎类似泔水。一名邋里邋遢的伙计在舱门口了个头,当即就被程武骂了过来。程武一行人是上岸采购而归,身后物品很是不少。骂骂咧咧的支使手下把货物搬运上船,程武又问:“少爷呢?” 邋遢伙计惫懒的一指舱门:“发烧了,和林哥躺着呢!” 程武知道整条船全指望着舰队开恩放行,所以对待顾雄飞恭敬,特地还把伙计的话又转述了一遍:“大爷,您看,我们少爷发烧了,正躺着呢!” 顾雄飞干脆连话都没说,直接对着舱门一挥手,是示意程武带路。程武知道他手里攥着一瓶雪花膏,是少爷所需要的,就毫不犹豫的迈开步子,向船舱走去。 顾雄飞走进舱内之时,叶雪山刚刚足了鸦片烟。林子森正在收拾烟具,忽见顾雄飞来了,就很意外的站起了身。船舱一间一间的都很小,显得林子森顶天立地,高的累赘。对着顾雄飞温和一笑,他开口说道:“大爷,好久不见了,听说您是进了海军,可没想到您如今也在青岛。” 顾雄飞不置可否的一点头,鼻子里“嗯”了一声,顺便扫了林子森一眼。船上既没干净地方,也没干净人物,林子森却是个异类,起码看起来是很整洁。 然后他把目光移向了上的叶雪山:“闲来无事,过来瞧瞧。” 叶雪山侧身躺在上,穿着一身半旧的西装,又齐搭了一条厚厚的毯子。一只手向上撂在枕边,手腕细得骨骼分明。他显然是处在昏睡的状态,脸上微微的有点红,红上面又星星点点的暴着细小皮屑,也的确是个发烧的模样。 顾雄飞忽然不想打扰他的睡眠,他要睡就让他睡去,自己横竖是清闲,坐下等一等也没关系。可林子森忽然礼数周到起来,把烟盘子向前递给程武,他转身在边弯下了,很暴的将叶雪山猛烈摇晃了一通:“少爷,醒醒,大爷来了。” 顾雄飞默然旁观,就见林子森的大巴掌握住叶雪山的手臂,把他毯子下面的整个身体都推搡了个七八糟。叶雪山仿佛是惊着了,眼睛还没睁开,先一身坐了起来:“啊?!” 顾雄飞见此情景,真说不清林子森对待叶雪山是好还是不好。而叶雪山睁开眼睛看清了顾雄飞,脸上的惊恐神情还未退去,但是声音先松弛了,叹息似的又发一声:“啊……” 林子森重新温柔起来,拉过毯子围到叶雪山的身前,又俯身和他贴了贴脸:“少爷还是热,要不要再吃一遍药?” 叶雪山惊魂甫定的摇了摇头,随即说道:“你们出去吧,送壶热茶进来。”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