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至此彻底完结,顾雄飞一身轻松的回了来。默然无语的坐回沙发,他面对前方问道:“下船之后吃饭了吗?” 叶雪山对着茶杯答道:“吃了。” 顾雄飞又问:“什么时候回天津?” 叶雪山想了想,末了答道:“不一定,我跟着货物一起走。” 顾雄飞斜过目光,发现他的手背还皲裂着,而且有了恶化的趋势,干燥皮肤中出一线红赤赤的。大大的皱了一下眉头,他仿佛是到了极端的厌恶,其实是在替叶雪山害疼。 “出发之前就住在这里吧!”他不耐烦的说道:“这里安全,清静,又没人来。” 叶雪山颇为惊讶的扭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这是真心愿意留下自己,还是迫于情面、不得不留。若是能够住在此地,自然是好;不过如果顾雄飞只是随口一说,并无诚意,那他宁可另觅居所。不置可否的端起茶杯,他思索着又喝了一口热茶。 顾雄飞沉默片刻,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不怀疑他在摆架子。毫无预兆的提高了声音,他抬手用力一敲茶几:“你到底是住还是不住?住,就给你预备屋子,不住,就滚蛋!” 叶雪山无端受了训斥,恼火之余倒是放下了心,气冲冲的端起茶杯向下一顿:“住就住!” 顾雄飞见他还敢和自己对着干,登时气得一巴掌拍上茶几,对着外面咆哮道:“来人,收拾厢房!” 外面立刻有人答应,屋子里则是又寂静了。 林子森还在码头运送货物,叶雪山得了闲,下午在厢房里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睡醒之后他叫了个伙计进来,摆开场面开始烧鸦片烟。正是室一片云烟缭绕之际,顾雄飞忽然进来了。 叶雪山刚刚足,足之后立刻就让伙计撤了烟具,以便尽快散尽房内的乌烟瘴气。知道顾雄飞烦这个,他也烦这个,因为据说在鸦片烟雾里躺的久了,会熏出一张灰扑扑的烟鬼面孔。眼神涣散的望着前的顾雄飞,他有心起身招呼一声,可是周身的关节都销魂的松散开了,他需要几分钟时间把自己重新组合起来。深深进一口气,他没打起神,就只发出一声呻:“嗯……” 顾雄飞看他长条条的躺在上,从头到脚不带分毫力量,仿佛魂魄都散了,只留下一副沉甸甸的骨。转身一股坐下来,他拉过了叶雪山的一只手,手也是软的,随他拉随他扯,摆成什么样是什么样。他把这只手平铺在自己的大腿上,那只手就服服帖帖的真展开了手指。手指不显骨节,手背皮肤糙归糙,糙在了表层,里面还是细腻。 他没说话,从兜里摸出一管药膏。药膏几乎没什么味道,挤出来一股子,白白的像牙膏。他把药膏涂上叶雪山的手背,每一丝干裂皱褶都不放过,涂匀之后是油亮亮的一层。 涂完这一只手,叶雪山这一边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活气。顾雄飞抓过他另一只手,另一只手上裂伤严重,顾雄飞用指尖在上面划来划去,口中不带情的问道:“疼不疼?” 叶雪山很奇妙的放轻松了,忽然觉自己和顾雄飞也能有话好说:“疼。” 两只手都涂过了药膏,叶雪山彻底活过来了,但是没有起,仰面朝天的自己看手,又说:“我涂过雪花膏,没有用。” 顾雄飞依旧侧身坐在边,一条腿抬起来盘在上,正好面对着叶雪山:“脸倒没事。” 叶雪山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脸,涂了两天雪花膏就好了。” 顾雄飞说:“脸和手不一样。” 叶雪山仿佛深以为然,但是依然不肯看他,只是翻来覆去的研究自己的两只手,手掌薄,手指长,骨头柔韧纤细,尺寸是男子的,细节是女子的。 “不是病吧?”他若有所思的又问,是真在担心。 顾雄飞知道他有点缺乏常识,所以笃定的告诉他:“不是病。” 随即顾雄飞突发奇想,酸溜溜的冷笑一声,画蛇足的又补了一句:“大烟的,不害病。” 叶雪山听了这话,毫不动容,也不想和顾雄飞一般见识。百无聊赖的拿起药膏管子,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去看上面的洋文,看来看去一个词都不认识,一双眼睛就渐渐眯成细长,顺着眼尾一路长出去,仿佛是要阖目睡了,然而不知何时却又缓缓睁大回来,原来没打算睡。 房内的气氛又沉重了,人不动,空气也不动。顾雄飞掏出打火机和烟盒,给自己点了一香烟。浅浅的了两口,他垂下眼帘,忽然看到叶雪山的一只手贴在上匍匐而来,显然是要拿烟盒。烟盒镀金刻花,璀璨的半开着,里面整整齐齐的排列着雪白烟卷。 他以为叶雪山是要烟,就故意把自己过的大半烟递到了他的边。叶雪山愣了一下,随即张口轻轻咬住了烟卷。等到顾雄飞又给自己点了一烟,他很执着的伸出手去,终于还是把烟盒摸过来了。 其实他没想要烟,他只是闲得无聊,想要找些事情消磨时间。懒洋洋的趴在上,他把烟盒里的香烟全都摆得头尾统一。“咔”的一声合拢烟盒,他转身把烟盒送回原位,又拿起了打火机。 打火机很眼,还是当年他在北平送给顾雄飞的,六十块钱,对于当时的他来讲,堪称昂贵。他摁出一点幽幽的火苗,随口说道:“还好用吧?” 顾雄飞一口接一口的云吐雾,人就躲在云雾后面看他:“好用。” 叶雪山随口说道:“我家里还有个更好的,下次送给你。” 说完之后,他忽然有些后悔,因为不送也可以,何必要送?当然不是心疼东西,他只是不想讨好顾雄飞。 顾雄飞无声的一笑,觉当初那个喜向自己献媚的少年又回来了:“你留着用吧。” 叶雪山扭头看了他一眼,很惊奇的遇上了一张温柔的笑脸。连忙向前趴了回去,他莫名的吓了一跳。 晚餐丰盛,顾雄飞想劝叶雪山喝一点酒,不过叶雪山坚决不喝。林子森说他一旦喝酒,必定丑态毕;而他不想在顾雄飞面前出丑。当着顾雄飞,他是非常的自尊自,简直快要傲骨铮铮。 吃完之后,他和林子森通了电话。林子森那边又冷又累,一直没得闲。在嘈杂的背景音下,他大声嘱咐叶雪山:“别喝酒,你喝多了犯糊涂!” 叶雪山有些不耐烦,咬牙切齿的告诉他:“我他妈知道!”然后不由分说的挂断了电话。 一夜过后,小雪未停。顾雄飞和叶雪山并肩站在房前廊下,看一夜变化出来的雪景。 万物覆了一层白雪,凭空全多了一点冰清玉洁的意味。顾雄飞望着眼前这个清净剔透的世界,忽然问道:“你这生意要干到什么时候?” 叶雪山答道:“干不下去,就不干了。” 随即他起了警惕的心思:“我找条财路不容易,你可别再给我。” 顾雄飞笑着抬手揽住他的肩膀:“怕我?” 叶雪山也笑了一下:“怕你我。” 顾雄飞侧过脸来看了叶雪山,看过半晌,他低声音问道:“现在还记恨我吗?” 叶雪山有些无奈,别无选择的答道:“不恨,恨什么恨。” 顾雄飞听出了叶雪山的勉强,立刻就把笑容收回去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身段放到很低,低的让自己都到了羞愧,可是连句真诚的回答都换不回来。 66、各怀心事 叶雪山在青岛住了两夜,其间和顾雄飞小吵了一架,吵完之后双方冷战了三个多小时。晚饭的时候二人在饭桌上见了面,叶雪山夹菜时忽然留意到自己的手背,发现干燥皮肤在药膏的滋润下已经恢复了柔软,皲裂伤口也都大致愈合;于是一筷子菜夹起来,就送到了顾雄飞的碗里。 顾雄飞非常严肃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饭碗,把那一筷子菜扒进嘴里,双方就此算是和好。 除了这一场小吵之外,其余时间堪称和平。两人全都谨慎,专挑没要紧的闲话来说。叶雪山素来觉得自己会际,可是在这两三天里,他还是觉自己言语之中出了好几次错。到底是错在哪里,他不知道,不过看着顾雄飞那张清冷倨傲的面孔,他确定自己是伤了对方的心。 顾雄飞本来就不是慈眉善目的人,闷闷不乐的时候更是让人望而生畏。大冷的天里,他时常是侧身坐在边,一条腿盘起来。叶雪山懒一点,伸胳膊伸腿的躺在一旁。房内一片沉寂,一句话说出来,下一句不知何时接上,时间久了,顾雄飞会放下腿换几个姿势,叶雪山则是静静趴着,手里拿着点小玩意儿摆个不休。偶尔顾雄飞开了口,直通通的让他“过来吃点”。他就摇头摆尾的爬过去,去吃新端进来的点心或者水果。顾雄飞不吃那些零七八碎的玩意儿,这时会微微垂头看着膝前的脑袋。看着看着,伸手摸上一把,摸在头发上:“!” 叶雪山和他亲近不起来,借着零食堵嘴,正好不回答。 临行之时,叶雪山问他:“大哥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顾雄飞笼统的答道:“过两天就走。” 叶雪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想要对他好一点,可又不知从何好起;甜言语也说不出来,不但说不出,甚至想一想都骨悚然。他宁可围着草裙跑到跳舞厅里去跳一支胡拉舞,也不想向顾雄飞嬉皮笑脸。打赤膊跳舞至多是娱乐化的丢人现眼,对顾雄飞示好,则是涉及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与灵魂尊严相关了。 腊月二十九这天,叶雪山和林子森抵达了天津。仆人盼他们盼的望眼穿,因为仆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们不回来赏红包,仆人怎么回家过年呢?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