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叶雪山早早的回了家,一路心神不定,仿佛是在逃亡。他想等明天顾雄飞一走,自己再冷静一阵子,大概也就天下太平、一如往昔了。 翌清晨,顾雄飞当真是启程南下去了。叶雪山继续过子,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他就觉自己心静了许多。林子森大包大揽的承担了所有事务,由着他的子去玩。 从冬末到夏初,天气一比一和暖,风景也一比一美好。转眼间三个多月过去了,这天林子森从外面回了来,对着叶雪山笑道:“少爷,程武他们已经在往回返了。上午我和金先生见了一面,决定还是让船在青岛靠岸。过两天我打算去一趟,要不然全凭着程武一个人,我怕出纰漏。” 叶雪山一皱眉头:“非得你去吗?” 林子森从仆人手中接过一条巾,头脸的擦汗:“我去吧,派别人我信不过,留在家里也是担心。少爷去不去?” 叶雪山犹犹豫豫的望向窗外。瘾君子其实是不适宜出远门的,因为太不方便,况且也热。 林子森扫了他一眼,然后把巾还给了仆人:“反正是可去可不去。不去也行,又不在那里久住,好容易坐火车赶去了,还没等歇过来,就得押着货往回赶,不够折腾的。” 叶雪山点了点头,作了回答:“那我就不去了。你……你早去早回,家里也离不得你。” 林子森痛痛快快的答应一声。如此过了一阵子,他当真是带着几个得力的手下,踏上火车前往了青岛。 他来的早了,早的简直没有必要。而在抵达青岛后的第三天,他提着一点礼物,面风的拜访了顾雄飞。 71、金玉良言 顾雄飞接受过彻底的文明教育,同时像个老太爷一样执着的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对于突然登门的林子森,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亲自接见的必要,因为对方实实在在只是个伙计。 皱着眉头叼着烟卷走进客厅,他潦草的对着林子森一点头,然后也没个称呼,直接含糊的问道:“子凌还好?” 林子森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绸缎褂,看起来朴素而又利落,一张白脸也收拾的干净,从头到脚没有碍眼的地方。他本来就有点驼背,这回把越发弯下些许,做出恭顺的姿态:“少爷还是老样子,托我给大爷带个好儿。” 顾雄飞听了这话,心里高兴。坐下来了一口香烟,他点了点头,没话找话的说了一句:“你们的船,又要停在这儿了?” 林子森客客气气的答道:“是,天津那边出了点问题,不好解决,所以这回还是得在青岛靠岸。” 顾雄飞继续点头:“哦。” 然后他在手边的玻璃烟灰缸里按熄烟头,彻底无话可说了。房内沉寂下来,顾雄飞琢磨着怎样才能把林子森撵走,不料未等他想出万全之策,林子森却是忽然叹了一口气——“唉”的一声,是实心实意的沉重。 “大爷。”他随即开了口,眼睛盯着地面,是不大敢抬头的样子:“虽然您和少爷不是一个姓氏,可是从血脉上看,还是一家。老爷子没了,我们太太也没了,能和少爷说上话的,我思来想去的,也就只有一个您了。” 顾雄飞万没料到他会说出此言,不一愣:“怎么,有事?” 林子森很勉强的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大爷,实不相瞒,我从小就在叶家长大,十几岁的时候离开了,前些年又被少爷找了回来。少爷小的时候,我还背过他抱过他。说句逾越的话,我虽然是个下人,可我对少爷有情,我是真希望少爷上进学好。”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顾雄飞一眼:“少爷是个有出息的,又聪明又能吃苦,年纪轻轻的,已经挣下了金山银山。只有一件事硌在我的心里,我觉得不对,我不赞同。” 顾雄飞一扬下巴:“有话直说,什么事?” 林子森苦笑了一下:“就是少爷的瘾头。” 顾雄飞立时严肃了面容——他是不能由着叶雪山把大烟下去的,之所以前一阵子一直不提,是因为想要先把叶雪山笼络过来。否则敌人之间没好话,自己说破天了,对方不听也是无用。眼睛盯着林子森,他开口问道:“我知道,大烟么!” 林子森低下了头:“少爷的烟瘾太重了,眼看着就要扎吗啡了。” 顾雄飞一拧眉:“什么?!” 林子森平静的说道:“大爷,您还记不记得那年冬天?您了我们少爷两个嘴巴,我揪着您的衣领子要和您拼命?我为了少爷,什么都豁得出去;可我再怎么有心,也是个伙计,少爷不把我的话当话听。我没法子,又见年初少爷和您和好了,就趁着这个机会,来找您了。您是大哥,总不能眼看着自家弟弟往坏里走,况且您说话有分量,见多识广的,肯定也比我们有主意。您看看这事应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让少爷把烟戒了?” 顾雄飞皱着眉头,半晌没言语。虽然他很看不上林子森,但是林子森今天这一席话说的没病。林子森都能想到这里了,自己难道还不该拿些行动出来吗?心事重重的给自己又点了一香烟,他云吐雾的说道:“要我看啊,就该直接绑他个十天八天!” 林子森立刻一摆手:“别,那能闹出人命来。” 顾雄飞又有了主意:“也可以送去外国医院戒毒!” 林子森这回没言语,沉默半晌之后才又开了口:“还有,您能不能劝劝少爷,让他换个买卖?少爷手里不缺烟土,瘾头又重,两下凑在一起,还能有好?” 顾雄飞抬眼望向了他,心中忽然生了疑窦:“没看出来,你倒是个忠仆。可烟土买卖若是停了,你不是也跟着断了财路?” 林子森笑了一下:“大爷,我有钱,够我活的。再说无论少爷做了什么生意,都会留着我做大掌柜。不管少爷看不看得起我,我自己是把少爷当亲人来看了。” 顾雄飞垂下眼帘盯着指间烟卷,不动声的轻轻一吹烟灰:“话是好话,事也是好事,可是谁做谁就成了坏人。你家少爷发财之后,我是惹不起了。他不和我翻脸就是好的,我还敢管他?” 林子森恒久的苦笑着,脸上没有血,身体瘦成一副高高的架子,穿着衣裳都能看出棱角:“是,是,我明白大爷的意思。大爷和我们少爷毕竟只是兄弟,帮忙是人情,不帮是本分,我懂这个道理。今天一时冒昧,我把话全对大爷讲了。大爷别见怪,也别告诉我们少爷。少爷不听这些,总是嫌我啰嗦,您瞧他把我打的,现在脑袋上还带着疤呢。要是知道我来找您诉苦了,少爷一生气,我非又遭殃不可。今天这话我说了,您听了,也就是了。” 说完这话,他陪着笑弯了弯,然后作势要往外退:“今天打扰大爷了,我没别的事,这就走了。” 顾雄飞抬起手,简略的只动了一手指:“回来!” 林子森看着他:“大爷还有吩咐?” 顾雄飞问道:“你住哪儿啊?” 林子森连忙报上住址,顾雄飞记在心中,然后把胳膊肘架到椅子扶手上,要弹烟灰似的把手轻轻一挥。林子森会意的一鞠躬,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了。 顾雄飞看不透林子森,并且觉对方不是好人。 一个不是好人的人,忽然跑过来掏心扒肺的说了许多好话,这就让人很犯糊涂。顾雄飞的记不错,把林子森这一番话从头到尾的回味了一遍,没找出纰漏来。林子森似乎没有陷害自己的必要——自己看他不像好人,可也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有当面说过。当年林子森倒是威胁过他,可也是因为他打了叶雪山,林子森那是护主。 至于叶雪山的鸦片瘾,是必定要解决的问题。叶雪山年轻混蛋,自己不能跟着一起混蛋。现在不戒,将来也必须要戒。可将来会有多远?会不会远到叶雪山已经扎了吗啡了白面? 顾雄飞不想惹恼叶雪山,兄弟两个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情,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他现在对待叶雪山是以哄为主,良药与忠言都不敢轻易的往外拿。 可是为了表面的和平而眼看着对方堕落,那也不能算是真情。顾雄飞任惯了,违心的言行,他维持不久。 思来想去的踌躇许久,他在心里拟了好几张计划书,并排摆好反复掂量。不管怎么掂量,怀柔政策是一定的了,因为叶雪山显然是吃软不吃硬。 考虑了半个来月,他没有理出太清晰的思路,但是想出了一篇有理有据的发言稿。他是难得和人讲理的,如今把发言稿反复的推敲了许久,他认为此稿堪称完美。届时铿铿锵锵的对着叶雪山把话一说,纵算对方是块顽石,也该开窍了。 沈将军名义上是来训练海军,其实大热的天,主要是在崂山避暑,并无真正公务要办。顾雄飞跑去向他请假,说要回家一趟;沈将军视他如同子侄一般,自然不肯刁难,随他四处玩去。 于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午后,他和林子森一起登上火车,北上回津。旅途漫长无聊,顾雄飞留心观察林子森的一举一动,就见这人不多言不多语,除了研究手里一本账目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心事,除了看着不像好人,其余一切都是好的。说他是个混混,他比混混整洁文明得多;说他是个正经伙计,可是亡命徒的凶气又缭绕在他的眼角眉梢,挥之不去。 顾雄飞没和这种人打过道,几乎觉得林子森像个怪胎。林子森每隔一阵子就会进入他的包厢,给他送一壶凉开水,或者招呼他去餐车吃饭。在顾雄飞吃吃喝喝之时,林子森偶然会扫他一眼,看他肩宽背阔威风凛凛,雪白衬衫里面鼓着一身腱子,大概是时常登船出海的缘故,他黑了,黑都黑的有格调有分寸,一看就是无所事事晒出来的,和码头苦力的黑完全不是一回事。 林子森看着他的黑,想起叶雪山的白,牙关就不由自主的咬紧了。心中一股子寒气得他面孔泛青,他想太太最后还是跟了顾老爷子,太太的骨血自己一定要保留住。凭什么叶家一代一代,全要属于顾家? 一夜过后,火车抵达天津。顾雄飞自认形象并不狈,有心直接就去叶公馆。不过随着林子森在大太下走了两步,他隐隐的总觉不对头。 把前因后果重想了一遍,又掂了掂心中那一篇金玉良言,他认为自己这疑心病发作的很没道理。弯钻进前来接站的叶家汽车,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别发脾气,他再不听话,你也要耐下子,不能打人,万万不能打人。” 72、第一步 叶雪山万没想到顾雄飞会随着林子森一起到来。他穿着睡衣下了楼,脸都是苍白的倦容,因为在几个小时之前,他刚经历了一场彻夜狂;从回家上到现在,他还没睡足呢。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