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一楼围屏间铺着一方旋纹波斯毯,几名赤足的舞伶正在上面练软功。其中有个新来的胡姬,栗发高鼻,面覆红纱, 肢若秋药拂风,别有一番风情。 宣明珠心情轻快起来,“坊中近来可 了行首啊,本 不捧角儿听曲,洛 美人皆寂寞了。” “听听,这风 未沫的德行就是你的狐狸尾巴,再藏多少年都藏不住。”杨珂芝笑话她一句,领着人上二楼。 宣明珠依稀轻车 路,木梯行到一半,忽侧身将一粒金锞子抛在那戴纱胡姬的怀里。 “会弹阮吗,不拘什么曲儿听个响。” 前头带路的杨珂芝轻翻眼皮,却也是许久没见过她这副儇佻的款儿了,心底又有一股暖意。 经年的知己,原不在甘醴之 上,不因断绝联系便失去默契。二人入清轩,相对坐下,昔 翰林千金如今的乐坊老板娘,往宣明珠脸上细看了几眼。 当场就落了泪。 “当年我骂你重 轻友,都是气话,我何尝不知,这些年来乐坊能如此顺遂,多亏你暗中照拂?何尝不知,当初你决心做个甘居后宅的小妇人,是心悦你家驸马 到了骨头 子里。” “姐姐,”宣明珠无奈,“这么多年不见,见面就给我看金豆子呀?” 眼下已是这般,更不敢告诉她得病之事,否则不知如何哄得好。 杨珂芝摇头,握住宣明珠的手直直看着她,“你听我说完,你我什么样的 情,本不在见不见面。这些年,我想你来,又怕你真的过来,真的,你若不来,顶多是没良心,小 子到底过得美 。可你今儿一过来,我心里头咯噔一下子。 “就知道那姓梅的,对你不行……”说完又兀自啜咽起来。 何为朋友?是一眼能看出你过得好不好,一边骂得你狗血淋头,又一边为你哭到肝肠寸断的人。 “姐姐从前骂得好,今儿骂得也好。”宣明珠轻声道。 她可不就是 令智昏,可不就是没良心么。 初嫁梅鹤庭时,公主二九年华,翰林才点探花。 她生怕夫君清名受损,被那起子酸人在背地笑话尚了个 不着家的公主,非但宜 乐坊不来,京中但凡有约她的酒宴游猎,通通不参与了。 那些年,她把从前跟着自己城东呼鹰、西楼纵饮的小跟班们的心伤了个遍。 生生活没了自己。 还矜矜自喜,美其名,本 浪子回头了。 “没甚行不行的,他那个人,是好的。” 只不过这份好给了天下为公,给了天子黎庶,唯独没用在她身上而已。 如今说起这些,也都云淡风轻。况且这些付出不是梅鹤庭 着她做的,是她自己乐意。人犯了 ,得认。 要说唯一的遗憾,大抵是梅鹤庭虽没开口要求过,却也从没拒绝过她的改变。 他坦然地享受了她的好处,却永远吝啬一声“好”。 让她觉得自己不单 ,而且蠢。 宣明珠轻耸肩头,宛如孤身跋涉千里的行人,终于卸下一副背负许久的重担。 “今天过来,是我想通了一件事,也为向你赔罪。姐姐莫哭。” 她扬头饮一盏宜 坊秘制的 酥酒,就着楼下 弦的月琴声,咂摸咂摸酒味,忽就笑骂: “这些年真活到狗身上去了!” 杨珂芝剜了她一眼,他们两口子之间的事她不愿细说,她便不问。 敛袖又为馋酒的小祖宗倒了一杯甜 酒,细细瞧她眉间那颗鲜红魅人的小痣,杨珂芝到底开怀,展颜微笑。 “如今算什么,回头浪子再回头?” 宣明珠明眸皓齿哈哈笑:“当浮一大白!” 二人多年未见,攒了一肚子说不完的话。杨珂芝问及长公主府的小小姐,说今 怎的不曾带来……正聊着,楼下突然响起一片尖叫声。 “刘公子,不可,啊!” 宣明珠与杨珂芝对视一眼,后者变 唤了声“青笠”,飞速推开轩门。 宣明珠跟着出去,凭栏俯瞰,只见楼下那片莲花形的波斯地毯中央,一个惨绿锦服的男人俯面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作大死的刘蛮子,大清早就坏老娘风水!” 杨珂芝咬牙骂了一句,喝问那些花容失 的姑娘,“他怎么回事,你们谁惹他了!” “不是我们,刘公子方才进来,非、非要 芜姐姐亲手喂他酒喝,突然间就浑身 搐,倒地不动了……” 众人叽叽喳喳,吵得杨珂芝头疼,转头果断对宣明珠道:“别往下看,没的脏了你眼。今 我不留客了,叫青笠先送你回府,你既愿意出来,往后想聚随时都可以。” 青笠便是之前出门 客的 朗女郎,此时有意挡在宣明珠身侧,恐长公主被腌臜气冲撞了。 宣明珠没急着走,凤目轻眯,高声向下道: “诸人离他远些,护院何在,去探此人是否还有鼻息。 芜何在,看护着她别害怕也别跑了。再找一个不在现场的小倌去报官,余者不得出入乐坊,互为监督!” 而后转头低问杨珂芝:“你认识那人?” 杨珂芝意外地看着宣明珠有条不紊吩嘱事项,不认识一样看她两眼,负手道:“认得的,是吏部刘侍郎家的公子,总 到我这坊里争风吃醋。” 那护院在底下道了一声:“他没气息了!”周围伶伎又是一片惊恐低呼。 宣明珠眉头微锁,“兴化里的执金吾长是谁?” 杨珂芝倒未见惊慌,只是被问愣了,下意识回应:“我还以为你会直接问九门提督是谁呢。” 宣明珠自己也愣了一下。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与梅鹤庭在一起耳濡目染这些年,她行事变得愈发务实讲理,谨小慎微。 倘若搁在从前,一个小小执金吾的名字,何劳长公主挂问。 宣明珠气笑:“不然我直接进 找陛下陈情,请皇上说句话,替你销了案子可好?” 青笠在一旁心急如焚又目瞪口呆:底下死了人,怎么长公主与老板娘还有心情开起玩笑了? 她不知道此事对于宣明珠来说,还真就是一句玩笑的事。莫说侍郎之子,便是尚书之子首辅之子,只要死因与宜 坊无干,她便能让此事掀不起半点浪花。 只不过她不跋扈许多年,一时忘了这条捷径。 “放心,有我在,耽搁不了乐坊的生意。” 话音方落,坊门外隐隐传来人声:“大理寺的人来了!” 乍听到“大理寺”,宣明珠刹那间耳 得没回过神,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事…… 待眸影低垂,与那走进乐坊的深绯公服男子视线相对。 宣明珠蛾眉轻动。 内心意外的平静无波。 ——她曾听 里积古的老人描述过一种 觉。 一件自己十分 悉的事,乍从别人口中听见,会觉得分外陌生;一个分明认得的字,盯着看久了,蓦然变得不认识;一张 相见的脸,也会在某一刻,变得乍然生疏如陌路。 这便是灯下黑、笼中火、局内人,一心沉浸在自己的 神世界里,跳 不出无形的藩篱。 直等到灯灭火熄,跳出局外,才知一片身心原还可以这样轻松。 * 梅鹤庭一进门,目光便被二楼 台的靓 引去。 雪肌玉容的女子,发簪凤珠钗,身著朱罗裙,居高睥睨,眉间一点鲜红的朱砂痣,洒淡而靡丽,让人移不开视线。 迥然不同在家时的淡雅妆扮。 他 角克制地抿起,定神收回目光,将袖管一折折向上卷起,取出雪白的方帕垫在手上。 袍,屈身,亲自检查倒地之人。 室静寂中,但听得一道清沉音调:“男子年三十余,俯卧阖目,无气息脉搏。有髻,无冠,囟门、百会、双额、双眉无异常。舌紧抵上颚,双手僵蜷。身体不见外伤致命伤。” 他令随行衙役一一记录,更进一步的尸体检复便 由仵作带回大理寺做。 站起身来,男子漫漠垂着眼皮,用帕子细细揩拭每一 指头,自手指的 部至指梢,一丝不苟。 他的长睫无情无绪地下敛,比之处理寻常公务的平和,命案当前,周身溢出几分不可侵犯的冷肃气。 身后的秩属都了解梅大人的办案习惯,少卿不开口,谁也不敢率先打破沉默。 梅鹤庭擦完,倏尔松开手。被团 褶皱的丝帕便如一片雪瓣,自半空飘转而落,不偏不倚,盖在了死者头上。 他低声吩咐佥事几句,自己朝着二楼方向,登上铺有红纱的楼梯。 站定在宣明珠面前。 清冷的声音与这脂粉之地格格不入,“命案关天的事,岂可儿戏。” 宣明珠淡淡看着他。 梅鹤庭那双漆黑的瞳里仿佛淬着冰,加重语气道:“殿下想见臣,就非得如此做吗,臣再有几个时辰便回府了,殿下都等不及?可知妨碍司法,被御史台得知,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杨珂芝这下听懂了,匪夷所思,这位驸马爷相貌生得是真好,就是这脑子,豆腐渣掺了水不成? 宣明珠强忍住才没 出讽 ,“我追随你而来?若我没糊涂,我是先你……” 说到一半她忽然明白了,是坊外那辆公主仪制的厌翟车。 舆车的行速比寻常马车快,她平 又不会来这种消遣场所,所以,他见了她自然以为,是她在家中思念他心切,一听说坊市有案件发生,思忖大理寺会来人调查,便心急火燎地提前来此守株待兔。 说不得冤枉,因她从前确实干过类似之事。 那是新婚头一年,她想为梅鹤庭过一个特别的生辰,便甜 地换上头一天他夸好看的金丝 绣 仙裙,去翰林院外悄悄等候。 原本想给小夫君一个惊喜。 结果也像今 这般,挨了他一顿数落。 往事回首不堪,哪怕已没了当初的执念,宣明珠仍觉心里头隐隐作痛。 她也曾从滚热的 腔子里,捧出过真心给他。 她也有如水晶琉璃一样,纯粹向往过、由衷 喜过的韶华岁月。 楼上楼下两方寂静,宣明珠访友的好心情被他一扫而空,低敛轻轻颤抖的睫。 “让开。” 梅鹤庭不愿她下次再犯相同的错误,拉住宣明珠的手腕,“殿下听言。殿下承胤贵重,自与寻常闺淑不同,一言一行皆为宗女之表率,不可从心所 ,逾矩乖张。”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