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话毕,施少连告辞湘娘子出来,在自己屋外站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捏了捏眉心,慢步出了天香阁。 他又焉有其他去处,随意漫步至石桥,默然看秦淮河夜淌灯舟,凉风如绸,看两岸张灯结彩,喧阗笑闹。 旺儿跟在施少连身后,揣着袖子径直跟着他走,见他月白衣衫宽袖翩然,身姿 拔背脊如松,漫无目的穿行在夜游的人群之中,行至一条偏僻街巷,见旁侧有间关门的香烛店,施少连驻足望了两眼,吩咐旺儿:“明 备些香烛纸钱,出一趟城。” 从吴大娘子病逝的那年起,每年总有那么一回,没有固定 子,只是临时起意,施少连会带着祭品去金陵城外一趟,那儿有一片连绵的馒头坟,葬的都是无家无室的孤苦,也有牢狱里抬出的罪人,在此处草草掩埋。旺儿点头称是,又听见施少连说:“再备一壶薄酒,两只酒杯。” 甜酿喝得酩酊大醉,被花娘们携手送回屋,给她灌了碗醒酒汤,小丫鬟过来净脸更衣,清凉布巾敷在发红面颊上,甜酿勉强睁眼,对着花娘们谢了两声,花娘们见她安安静静不闹腾,只是阖着眼要睡,这才放下心来,退出了屋子。 施少连披着 身冷意从外头回来,听花娘们说甜酿独自抱着酒坛喝醉了,脸 颇为冷淡,蹙眉回声知道了。 花娘们一向揣摩不透两人之间的情绪,总不过隔三差五都要闹一场,有时候吵得旁侧屋子都能听见,过两 又安安静静没事人一样,见施少连这副怫然神 ,讪讪说了两句才走开。 甜酿睡不安稳,闭着眼在 上胡 滚,身体燥热难耐,有如虫蚁爬行,喉咙干渴,直嘟囔着要喝水,念到口舌冒烟,仍无人应她。 她实在燥得不成样子,宛如烈 炙烤旱田,两只绫袜都踢散在 上,小衫也 了,捞起长裙,两腿在 上 蹬, 上的锦被软枕都被挤推在地,耳内翻滚着急哄哄的呼 ,急需一杯清凉茶水缓解身体的枯涸,竭力抖了抖睫,只得自己睁开眼,挣扎撑着软绵绵的身体爬到 沿,颤巍巍伸手去取 头的茶盏。 手抖得厉害,发红的眼里又觑不准,甜白釉的瓷盏打翻在手里,“啪”地摔落在脚踏上,而后叮叮当当滚落在地,碎了一地裂片。 杯子是旧物,许多年了,仍是冰雪一样白。 甜酿被这一声清脆的响声惊醒,身上乍然哆嗦,尾椎发麻,催着身体吐出一点水意,于暗夜里发出一声甜腻低哼。 实在渴得厉害,又热得难受,一张脸云蒸霞蔚般通红,身上处处都是 意,又没有纾解的法子,她滚烫的脸颊枕在微凉的 沿, 着肩膀呜咽了两声。 “哭什么?” 有人慢悠悠走过来,一手提壶,一手执茶盏,递在她 边,语气轻漫,“喝茶。” 是他喝的浓茶,茶已经凉透,茶气酽冽,苦得舌 发麻,最后回甘在舌尖,勉强把她的神志救回一点来。 她强撑手坐起来,就着他的手连着喝了两三杯,尤且觉得不够,面上还是火烧一样,绯红 滴,眉眼缱绻的脸庞,红 似血红润,呼 急切紧促,是一副软绵绵 意 绵的模样。 “为什么要喝酒?”他声音颇冷淡,盯着问她,“是赌桌不好玩?还是戏不好看?伎舞不过瘾?这天香阁的吃喝玩乐还不够你沉湎,要闹到借酒浇愁的地步?” 甜酿脑海天旋地转,眼睛也 蒙,听见他发问,嘴硬回道:“我不愁,我很开心。” 他勾了勾 角,微凉的指尖轻轻在她火烫的面上触过, 开黏在她眼尾的碎发,长袖一拂,男人清淡又混杂的气息扑在她脸靥上,她猛然觉得渴,呼 急促,身体内排山倒海般的浪 冲拍栅栏,又软绵如泡沫,轻轻一吹就要酥软下去。 “是么?有多开心……比钱塘还开心么?”他的指尖往下滑,划过纤细脖颈,她的呼 越来越急,面 越来越红,蹙着眉坐起来,呼 凌 ,眼里 意 漾又幽幽暗暗,凝视着他。 他站在 前,弯下 看她,声音轻柔:“是钱塘好?还是天香阁好?” 她只是有些混沌醉意,脑子却分外的清醒明白,直勾勾看着他,话语坚定:“钱塘……” “我也能给你那样的生活。”他注视着她,极温柔地道,“只要你想要,我就能给。你为什么不要?” “你给不了……我也要不了……”她目光幽幽,耀若星辰,“因为钱塘没有你……” “是么?”他认真点了点头,“因为没有我,所以自然会开心……既然我给的你都不想要,那我只能把你关在不见天 的地方,手脚脖子都用链条锁着,连衣裳也不许穿,一辈子都走不出屋去。” 她盯着他,摇了摇脑袋,又点了点头,问他:“你能不能放过我?” 他乜了她一眼,微微勾了勾 , 出一个清淡笑意:“你说呢?” 她呼 起起伏伏,歇了半晌,睁开发红的黑眸看着他,见他笔直直站在自己身前,神 不冷不热,阖眼,咽下 腔炙热,又睁眼,媚眼如丝,勾住他 上的玉带:“过来……” 她气 吁吁,一双眼睛像灰烬里的火光,又热又烫,烧得一丝不剩,伸手揪住他的衣衫:“过来。” “总有一 ,我要把你捏在手里 扁 圆,要你尝尝我的 受。” “是么?”他回答她,“求之不得。” 甜酿目光 朦又空 ,只有呼 起伏,他见她深思恍惚,俯身过去看她,温柔问:“我是谁?” 她看着他,仿佛不识,良久才回神,沙哑道:“施少连。” 他低头衔住她的 。 她来不及躲避,也 没有力气躲开,他撬开她干渴的 舌,舌尖相递,她的味道和他的气息 融到 舌之间。 阔别已久的亲吻,人是旧人,心境却已然完全不同,这吻也不同。 “你知道我 你的。”他贴在她耳边呢喃,安抚她,“小九,你 我一点?很难么?” 她听见他的话,游魂一般看着他,怔怔地看着他。 他轻柔抚摸着她的长发。 总是懒洋洋提不起 神,她在天香阁内消磨度 ,却 复一 厌倦其中的声 犬马,没有振作的法子,任何人或事物都勾不起她的生机。 自打湘娘子回了天香阁,阁内的客人更热闹些,三教九 俱有,处处都是歌舞曲乐,甜酿不愿出房门见湘娘子,百无聊赖倚在窗边,看初 的秦淮河景。 河中游船甚多,来来往往,多是游玩的年轻人,翠衫红袖,青青子衿,琵琶或者箫笛,相应相合,同谱一曲。 她看见停在桥边的乌篷船,有人掀开船舱布帘,幽暗的舱内藏着一双晦暗眼神,朝她瞥了一眼。 那眼神是 动又冰冷的,可笑又可怜的。 乌篷船晃了晃,驶向桥 ,船内人探出半张娇 的面孔,回首望她。 甜酿眯着眼注视着舟上的人……她险些认不出来,当年那个活泼的妹妹…… 是芳儿么? 施少连沾了 身香烛气味,靴袍上俱沾了泥,脸 肃然,带着旺儿穿行在绿意点点、枯叶蓬 的坟堆之间。 驻停在官道茶棚旁的马车喂过草料,被茶摊主人牵过来。 官道上,缓慢驶来一列锦绣马车,当前有执鞭提链的皂隶开路,后有家仆跟随,浩浩 十来人,还跟着不少行囊箱笼。 不知是哪府那道的官员派遣到金陵来任职。 施少连听见皂隶呵斥路人,掀帘瞥了一眼。 马车就在茶棚停下歇脚,车内出来个年轻官员,森青 官袍,眉眼俊秀,意气风发,气质卓雅。 是高中后留在京城任职,至今已数年不见的……张圆。 张圆从京城调迁到金陵为官,把 子留在江都家中陪侍双亲。 第116章 应天府监察御史有三,去年冬告老还乡一人,朝廷补缺,调任张圆至金陵任事。 夫 两人从京里雇舟沿漕河南下,窈儿在江都下船,归家陪伴母亲和舅姑一段时 ,张圆紧着赴任,先行往金陵去。 张圆曾在金陵游学数年,如今去金陵做官,少不得赁屋而住,赵家在金陵有房舍托给老仆看守,赵安人的意思是收拾出来给女儿女婿用,奈何张圆不受,先托金陵的同窗在公廨附近租了个二进的清净宅子,到金陵后还要拜谒上峰,造访同侪,邀约同窗,将有不少时 要忙。 窈儿在张夫人膝下伺奉,婆媳两人亲密如母女,只是张家难得有贴心人,幸而赵安人时常往张家里探看女儿,杜若有空也带着蔻蔻看望表妹, 子还算热闹。 张优已再娶新 ,夫 两人正是 里调油的时候,蔻蔻每次来,也只往张夫人面前磕个头,张优向来不待见前 和女儿,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竟不当亲生的一般,张夫人见他嫌恶自己女儿,只以为是夫 之仇不共戴天,好在是个女孩,张夫人也只得任由他去,祖孙情分不算亲厚,面上却也还过得去。 蔻蔻惧生,一向不 留在张家,只拖着杜若的袖子嘟囔着要回家,杜若陪窈儿坐了半 ,便带着蔻蔻起身打道回府,顺带吩咐车夫去市坊绒线铺里买些针线彩缎回去。 遇见况苑也是意料之外,雇的驴车停在路旁等候,杜若带着蔻蔻一路往前走着,孩子拉着娘亲的手摇来摇去,直勾勾盯着路边的冰糖葫芦走不动路,杜若怕坏了她的牙齿,将蔻蔻抱在手里:“吃多了糖葫芦,牙坏了蔻蔻就不漂亮了。” “可是蔻蔻想吃。”孩子搂住她的脖子, 声 气,“蔻蔻的嘴巴、牙齿、肚子都想吃糖葫芦。” “那娘教蔻蔻一个法子,把眼睛捂上,看不见的话,嘴巴牙齿和肚子都不会想吃。” 胖嘟嘟的小手捂在眼上,还 出一条宽宽的手 ,蔻蔻嘟囔:“娘亲,看不见了……可我还是想吃,我心底一直想着呢。” 母女两人身后的男人听见童言童语,驻足,掏出铜钱,买了一串又大又红的冰糖葫芦,唤住杜若:“既然孩子想吃,偶尔也让她尝尝。” 杜若回头,看见他有些讶然:“是你?” 不知是不是偶遇,蔻蔻在母亲怀里偷眼看他,况苑见她抱得吃力,伸出手:“要去哪儿?我替你抱她一会?” 杜若摇头不肯,见他手中的冰糖葫芦,搂紧孩子:“多谢,小孩子不能吃这些东西,前头铺子就是了,我抱得动。” 他跟着她走,蔻蔻趴在母亲肩头,一双圆溜溜的眼转来转去,只瞅着况苑手中的冰糖葫芦,他对孩子微微一笑,蔻蔻便有些不好意思,躲进了母亲怀中。 几步就到了绒线铺面前,她停住:“我到了,不耽误你忙。” 况苑就在绒线铺门前停住脚步。 杜若买完针线出来,他还握着冰糖葫芦站在门口,见她一手牵孩子,一手拿油纸包,问她:“怎么不带个婢女出门?” 手边只有一个使唤的婢女,家里忙的事情多,有时候也忙不及跟着她出门,杜若回道:“去张家,用不上婢女跟着。” 蔻蔻仰头瞅着冰糖葫芦不吱声,况苑用冰糖葫芦做饵,摊开手:“况叔叔替娘亲抱蔻蔻回车上好么?” 蔻蔻咽了咽口水,看了看况苑,又看了看娘亲,义无反顾扑进了冰糖葫芦的怀抱。 身材高大的男人笑眯眯搂着孩子馨软的身体,语气微叹:“蔻蔻真乖。” 杜若见孩子雏鸟似的扑开翅膀扑向况苑,脸 瞬间青白,身形晃了晃,勉强维持镇定,呵斥蔻蔻:“蔻蔻,下来。” “别凶孩子。”他护着孩子,腾出一手抢她手中的纸包:“走吧,我送你回车上。” 他自作主张抱着孩子大步走在前头,她只能跟随他走,脚步稍急,又有些虚浮,况苑将孩子抱送入车内,怜 了 蔻蔻绒绒的发顶,转过身来看杜若。 她立在车旁,他扭过头来看她,如今的杜若脂粉不施,素衣素裙,娴静内敛,和当年那个鲜 又俏丽的张家二少夫人截然不一样。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庞上,仔细打量,暗藏想法又坦坦 ,她总是能轻易瞧出他的目光的含义,面上慢慢浮上红晕,又夹着苍白无力,偏首躲避他的目光,语气僵硬:“今时不同往 ,请阁下自重。” 况苑也没有什么逾规举动,收回目光,往旁侧站了站,她要上车,他伸手要扶她的手臂,杜若急忙避开,动作稍急,显得有些 狈:“不必了,多谢。” 他缓缓放下手,注视着眼前女子一副避嫌的神 ,是正儿八经的杜娘子,不是当年那个和他苟且偷 的张家二嫂。 她见他神 怔怔,心头也是百转千回,无力回他:“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本也不该如此……” 她急着要走,从他身边绕开,被他唤住:“杜若……” “成亲后几年,遇见你之前,我有时苦闷,也放 过一阵……有过两段短暂的 水情缘……” “男人做的事情,瞒不过家中 子,我的事情,她都知道……个中缘由或者苦衷,说出来只是为自己开 的借口,我并未良善,却也不愿做十恶不赦之徒。”他低声道,“兴许在你眼里,我和张优并无不同,我也只是你报复张家的一个工具……” “我没料想……那些 子……就此深陷进去……”他眉头微蹙,喉头哽住,神 略有 茫和失落,“是不一样的……像又活过来了一般……情是真的。” 杜若心头微微痉挛:“其实……真没必要再见面……”她回他,“你也说了…… 水情缘而已,当初我们各取所需,如今分道扬镳也是正理……” “如今各自有各自的 子要过,情不情的……又值什么?”她垂眼,“不过是空中楼阁的浮影, 头下消亡的泡沫,不值一提罢了。” “ 后,还是避开些好……况苑,我们都有自己的家。” 她话语轻飘,跟着驴车哒哒哒离去。 他并非良善,她也不是贞烈,大抵都算是寡廉鲜 的那类人吧,不计后果,不顾旁人,只为图一时之 愉。 罪恶 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是看见他携着家人去庙里烧香拜佛,是看着他贤淑的 子含笑站在他身边待客,是避人耳目的幽会大汗淋漓的肌肤相贴。 妒忌和 意随之滋生,她所想拥有的也只是个敦厚和睦的家庭,一个体贴周全的丈夫,她也想做个贤良淑德的 子,为什么他人何其幸运,为何她所托非人。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