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当真是补了昨夜的觉,睡得死沉死沉的,等到陆湘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 陆湘猛然坐起来。 天黑了,该去承岚亭见他了罢? 陆湘忽然踌躇起来。 昨晚说的是明那个时候,昨夜见他是戌时一刻左右,这会儿是酉初,过去岂不是太早了?陆湘总觉得,自己要是赶早儿了过去,赵斐定然要得意,以为拿捏住了自己。 陆湘不肯承认自己被赵斐拿捏住,犹豫再三坐回了桌边,给自己点了一壶龙眼普洱茶,一边喝茶,一边数着时辰,堪堪等到戌时将至,方才匆匆出了门。 …… 入了夜,里各处都有人把守,止随意出入。 但陆湘身为敬事房的大姑姑,手握夜间行走的令牌,一路畅行无阻。 更何况,这阵子陆湘接了给教导皇子的差事,玄武门的侍卫早就眼了她,一见着她来了,忙把角门打开,让她出去。 路过筒子河的时候,陆湘不经意地扭头望了一眼。 昨夜河面上七八艘小船,船头船尾亮着灯,人头攒动,好一番动静。只不过隔了一,河面上又恢复了往的宁静,黑黝黝地,静谧得可怕,看不出一点昨夜的动静。 陆湘收回目光,匆匆过了河,往北苑去了。 比起皇城中的层层把守和灯火通明,北苑显然清净多了。进了北苑大门,陆湘一路上都没碰见一个人,进了梅林,很快就到了承岚亭。亭中没有人,她还是来早了。 空中一轮明月高悬,夜风吹过,梅林中树叶沙沙作响,十分好听。 陆湘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对月望梅,颇得了一番乐趣。 “姑姑来得早。” 不高不低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陆湘猛然一惊,起身回过头,望见身后的梅林里有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六爷怎么从那边过来?” 陆湘以为赵斐没到,一直正对着碎石小路坐着,竟没想到冷不丁地他从背后的林子里出来了。 赵斐似乎轻笑了一声,口气比往柔和了许多:“用过晚膳,我总会在这边走走。” 原来他一直在林子里,那他先前应该是看到自己来了,居然还一直等到约定的时辰才出来。真是讨厌。 见他依旧在林中并未上前,陆湘只得出了亭子,随他一同站在林中。 “六爷,书稿拿到了吗?” “拿到了。” 陆湘打量他一眼,他就那么风轻云淡的坐在轮椅上,身上纤尘不染,哪里有一丝一毫书稿的踪迹。 “昨儿六爷说,叫我今晚来取书稿。”陆湘不咸不淡地提醒道。 他问了陆湘那么多话,难不成就是拿书稿诳她么? 赵斐并不意外陆湘的质疑,反是笑了起来:“姑姑知道沈约家里有多少书稿吗?” 多少书稿? 陆湘确实不太清楚。 但她知道,沈平洲从四十年前就开始收集书稿,立誓要编纂一本古往今来最齐全的工法全书。 陆湘为难地看向赵斐。 赵斐清亮的眸子亦正望着陆湘,口中不紧不慢道:“若是用璃藻堂的书架来装,沈约家里的书稿要装一层,再加上他誊抄的各种书籍,怕是一整座书架都装不下。我的人在沈家进进出出了一夜才把书稿全部腾出来,眼下没地方放,他们找了家客栈租了一间客房,暂时将书稿存在那里。” 原来如此。 倒是可以想象得到,几十年了,书稿必然不会少。 “是哪家客栈?” 赵斐深深看着陆湘,眸光清亮,缓缓吐出三个字:“悦宾楼。” 悦宾楼? 陆湘心下诧异,沈家距离悦宾楼可不近,为什么不就近找一家客栈,反而要舍近求远去悦宾楼呢? 正嘀咕着,冷不丁对上了赵斐的目光。 那眼神……他在探究什么? 陆湘猛然想起昨夜他对自己的那些好奇,忽然就浮现出一个自觉不太可能的可能:难道说,赵斐是故意把书稿放在悦宾楼,借此来试探自己?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悦宾楼呢? 陆湘想起了她上次出的经历,她被赵谟和岳天意的马冲撞,临走前岳天意派镇国公府的马车送她回去。那会儿她身上疼着,走不动道,让马夫直接把她送到了悦宾楼。 如果赵斐是冲着自己来的,定然是从镇国公府传出来的消息。 可是为什么?明明自己在外的时候恢复了本来面貌,他怎么可能把外的自己跟里的自己联系起来呢?更何况,那赵斐并不在场。 偶然,一定是偶然。 陆湘这样想着,迅速镇定了下来,昂首看向赵斐。 “想必六爷已经想法解决的法子了。” 赵斐漫不经心道:“我这长禧还算宽敞,平时又没什么来,腾出一间屋子不是难事。” “六爷是说,把书稿放在长禧?” “姑姑什么时候来看,或是什么时候搬走,都由姑姑自便。” 左右陆湘还有半年离开,放在长禧,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赵斐静静打量着陆湘。 天太黑,夜在陆湘身上笼上了一层纱,将她脸上的细纹、蜡黄的肤在黑夜中隐去,只看得到脸上五官的轮廓。 畅的眉骨,沉静的眼神,利落的脸庞,微微嘟起的嘴……正与赵谟心心念念的那位少女一样。 可陆湘是那少女吗? 不,陆湘进已经十几年了,当年他被抱进坤宁的时候,陆湘就已经在了,皇后认识她十几年了,王德全认识她十几年了,连他和赵谟都知道她十几年了。 她的的确确已经是个三十岁的老女了。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方才他故意提到悦宾楼时,陆湘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大街上那个令赵谟一见倾心的少女,不会是她,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赵斐觉得自己可笑,竟会冒出那等荒唐念头,认为陆湘是赵谟偶遇的少女。 “六爷?” 赵斐紧紧盯着自己,令陆湘有些不适,忍不住出口喊他。 因她这声不低的声音,赵斐终于回过神。 “等书搬进了长禧,我让你的女去给你报信。” 我的女? 陆湘旋即意识到,赵斐说的是盼夏。 盼夏已经为他侍了寝,他竟然还说盼夏是自己的女。由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接受盼夏留在身边。 陆湘心里为盼夏有些难过,但一转念又觉得多余,盼夏求仁得仁做了赵斐的司寝,自己未必觉难过呢。 “多谢六爷。” 陆湘朝赵斐福了一福,离开梅林,忽然瞥见轮椅上的赵斐。 因着孱弱,他的肤本就苍白,映着月更显出一种奇异的冷白,陆湘心尖尖又是一颤。 可怜孩子。 陆湘走到他的身后,一声不吭地推起轮椅。 “你做什么?” “送六爷回长禧。” “谁说我回长禧了?”赵斐反问。 陆湘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一口:谁要你好心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不等陆湘说“奴婢告辞”,赵斐不紧不慢道:“这会儿回去尚早,还想去雁池,姑姑推我那边吧。” 北苑地广人稀,除了有这一大片梅林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湖,名曰雁池。 “我先送六爷回长禧,请陈公公推六爷过去,他路些……” 陆湘话还没说完,赵斐低头便咳了起来,打断了她的声音。 从前就听说过赵斐身子极弱,尤其到冬天,几乎不能出门,咳得非常厉害。如今正值盛夏,陆湘几回见他都没有咳嗽。谁想今夜咳得这样厉害? 到底陆湘心善,不能将他扔在这里,只得劝道:“夜风太凉,六爷还是回长禧吧。” “我一年从夏咳到冬,与凉不凉的有什么干系?” 一番话说得陆湘没有脾气,只得了口气,推着他出了梅林。 方才陆湘的话,并非全然为着推辞,她素来不出门,每回来北苑也是匆匆而行,今晚又是前进,路也不太认得。 好在赵斐虽然孱弱,目力倒是极好,每到一个岔口便提前为陆湘指路。 “左。” “右。” “右。” 北苑不想皇城一般一马平川,尤其远离了殿群之后,保留了原有地势的起伏。 赵斐虽然瘦弱,到底是个男子,再加上他那副沉重的黄花梨轮椅。 地势往上时,陆湘要奋力往上推,地势向下时,陆湘要拼命稳住轮椅,以免连人带车冲下去。 这一路行得格外艰难,等走到雁池边上,陆湘浑身都冒出了薄汗,出气也略了些。 “姑姑平在敬事房是养尊处优惯了,走了这么点路便不行了。” 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