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本就是出身湘西天门山寺……那时还尚未被请入京中,想来不无可能。”张峦脸微沉地说道。 出家人又如何,任何行当任何地方,都有善人也有恶人,披着高尚外衣的禽兽历来也并不少见。 且大国师此人,朝中许多大臣对其都存有隐晦的猜测与戒备在—— 看似为君为国的人,手上也并非干干净净,至于剥去那一身慈悲济世的僧袍之下,究竟是何等面目,谁又能说得定? 只是奈何此人极得皇上看重,又负有得道高僧之名,因此朝中历来也无人肯轻易去触这个霉头便是了。 “你且起来,这不是你的过错。” 宋氏复杂地叹了口气,对张秋池讲道:“余下的话,坐下咱们慢慢说。” 苗氏被人强迫,罪大恶极之人是那继晓; 算计着进了张家门,将真相和危险尽数掩盖,错的人是苗氏。 这笔账怎么算,都算不到一无所知的孩子身上去。 相反—— 她此时觉得,摊上这么一个身世,池儿才真正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那一个。 少年依旧没有动作,又似没有勇气抬起头一般。 宋氏瞪了丈夫一眼——还能不能有点眼了? 张峦心中大定,上前将张秋池扶起。 “好孩子,你母亲说得对,这非是你的过错,你亦不必替任何人担过。” 男人手臂有力,一如既往温和沉稳的声音里没有半丝迁怒之意,张秋池被扶起的瞬间,视线霎时间变得一片朦胧。 张眉寿也跟着坐了下去,将继晓与南家的恩怨纠葛,都大致说了一遍。 包括那则南家嫡长女将诞下命定之人的卦言—— “只不过近来已经查实了,苗氏并非真正的南家嫡长女,南家一早做下了应对有心之人妄加干涉命定之人出世的准备,暗中将南家嫡长女调包了。”她隐去了苍鹿此前身中念蛊这等繁琐细节,只将结果讲明:“真正的南家嫡长女,乃是太子殿下的生母云嫔。” 宋氏一路听下来,此时不惊道:“如此说来,这卦言岂不是灵验了?” 兜来转去,太子不正是那命定之人? 然而想到南家的遭遇,她心中更多的是愤怒。 这哪里是什么得道高僧,肆意滥杀无辜……分明是地狱里来的恶鬼! 险些害了她阿姐命,害了南家门,甚至就连孩子的出世也皆是出于算计! 她有心想要痛骂一番,可当着张秋池的面,到底没有多提什么——毕竟于孩子而言,这是一道极深的伤口,他愿意将伤口给他们看,他们却不能仗着这份坦言而言辞无所顾忌。 “事情真相大致如此,还请父亲母亲发落。” 张秋池站起身来,向着张峦和宋氏深深施了一礼。 第876章 不幸与幸运 张峦无奈叹气。 “发落什么?方才已经说了,错不在你——” 不将自己摘出来也就罢了,这孩子怎么还净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呢? 少年人神情复杂苦涩:“可儿子到底不是张家血脉……” 这便是他最大的错处了。 “怎么,你难道还想着被逐出家门不成?” 宋氏看着固执的少年,微微皱眉道:“这等事情,自是没有外传的道理。今你说了,我们知道了,这便够了——从今以后,记得要将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最好是忘个干净。” 听着这听似强硬,实则是保护之意的话,张秋池再次红了眼眶。 “既有此身世,恐后会给张家招来祸患……此事事关重大,还望父亲同母亲认真考量。无论父亲母亲是何决定——” 宋氏打断他的话:“又非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可考量的?” 先前在苏州,她去灵通寺上香,临时决定替几个孩子捐了六千两香油钱图吉利,可是连想都没想上一下呢。 眼下不过是继续养着一个儿子罢了,且这儿子如今已能自力更生,又有什么可考虑的? “再者说,怎么就至于招来祸患了?难道那继晓还敢宣扬出去不成?他名声不要了?咱们张家虽然称不上什么权贵人家,可在京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他真有什么坏心思,也得先掂量掂量——”宋氏神情坦然,半点惧也不见。 张峦听得多看了子一眼。 呃,他怎么觉得芩娘话里有一种生怕池儿被人抢去的意思? 见张秋池似乎还言其它,宋氏眉心微蹙,正问:“还是说,你是自己有心要离开张家?若是如此,便当我方才的话没说就是。” 张秋池一惊,忙地解释道:“孩儿绝无此意!” “你想留,我们又乐意养着,既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 张秋池到底未再坚持,眼眶润地又朝宋氏和张峦施了一礼。 宋氏见状神态这才松缓下来。 张眉寿微微弯了弯嘴角。 看来之前那最坏的预想,确实是她多虑了。 “……再同你说一遍,这件事情你没有半点错。这世间,多得是人无法选择的事情。”宋氏看着张秋池,拿待的语气说道:“然心中苦闷不适,这是必然的,但不宜闷在心底——若想寻人说话,便来找你父亲,或是去找你二妹,都是使得的。” 至于为何不能来找她?——劝人她实在不在行,到时说到可气处,只怕三句话里有两句得是暴骂那妖僧的,还有一句自要留给苗氏。 “是,儿子记下了。” 张秋池眼中的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宋氏见状微叹了口气:“你既喊了我这么多年的母亲,那我便是你堂堂正正的嫡母,你父亲也是你的父亲,弟弟妹妹们这辈子也都要称你一句兄长的,张家,就是你的安身之处。 即便真遇到了什么事情,也是咱们一家子的事。从今往后,见外的话不必说,见外的事情更是做不得。是以,凡事不要想着一个人撑着。” 说罢,便伸手去端了茶。 头一回跟这孩子说这般掏心窝子的话,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这些年来,她虽是对张秋池渐渐除去了隔阂,可到底不是自己跟前长大的,是以许多事情她做归做,却从不曾说过什么……总觉得先前闹成那样,多少有些磨不开脸面似得。 而眼下她说这些,也非是因为突然得知了她并非丈夫的血脉,从而卸下了一切介怀—— 她早就已经不介意了。 她此时之所以说这么多,只是想同他讲明白了,叫他好能真正地安下心来,不要胡思想。 人若是心事太多,疑虑太多,最是容易生病的——那种受她自己经历过,是以不想让孩子再有同样的心境。 不对……怎么净她一个人不停地说,丈夫难道哑巴了? 宋氏一记眼神扫去,只见张峦面动容,正拿她方才搁在身边小几上的帕子擦着眼角的泪。 这人,怎么又…… 张秋池重新又跪了下去。 “孩儿谨记母亲今叮嘱,绝不敢忘。” 少年人再次叩首,声音虽是微颤,然较之方才,却多了一份力量。 张峦见状,刚竭力忍回去的眼泪,顿时又掉了下来。 呜呜,不怪他想哭,实在是觉得这局面过分人了些。 张眉寿上前弯身将张秋池扶起。 见丈夫忍泪忍得嘴搐,宋氏无奈之余又觉得太过不成样子,当即出言打发儿女离去:“今就说这些,都回去吧。” “是。” 张秋池与张眉寿分别行礼,一同离开了海棠居。 外面光明媚,又正是秋高气的季节,张秋池呼着微凉的空气,只觉得整个人似乎重新活了过来。 这些时,他心中的煎熬无法用言语形容。 然而在人前却不能表出分毫,从翰林院到家中,从睁眼到入梦,他就像是一张紧绷的弓,时时刻刻不得松弛息。 生来便是庶长子,处境尴尬艰难,他从未有过半点怨愤。 但近来他甚至开始埋怨命运不公,让他拥有这样不幸的出身—— 可这一刻,他却全然释怀了。 因为他意识到,他所拥有的幸运和善意,足以抵消所有的不幸,将一切命运强加在他身上的霾尽数驱散。 母亲,父亲,二妹…… 甚至他脑海中此时还浮现了一张女子明媚美好的脸庞。 张秋池动了动嘴角,似是笑了笑。 然那笑意,却又有些许苦涩之意。 这一幕落在张眉寿眼中,她轻笑着问道:“大哥,我听阿福说,前些子你曾邀刘姐姐去茶楼吃了茶?” 少年似被击中了心事,如玉面庞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情,却没有否认,而是微微点了点头。 “是有此事……” 他刚要解释一句时,却听身边的少女说道:“前几我去过别院,田氏说,她先前摸索出的那几张方子里,已能确认有一样方子确是可用的了——若再配合药浴,虽暂时没有除的可能,但制还是有望的。” “……当真?” 张秋池神情意外。 他那‘怪病’,竟有被制的可能吗? 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