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则不晓得人家细微的心理活动,一骨碌爬起身,眼神骇人,声音嘶哑的拉扯住他问,“三爷呢?他人在哪儿?” 亲卫听着那沙哑的破喉咙,不由自主肩膀一抖,仿佛被那声音慑去魂魄般 口道,“在驿站,人平安无事。” 话音落,他眼见仝则迅猛如 兔,翻身抢上一匹无主黑马,一人一马恍若离弦之箭,冲出人群便往驿站方向飞驰而去。 几十里的路,仝则好像跑了有半辈子那么长。 幸而亲卫所言不虚,那驿站门口井然有序,早就明里暗里包围了裴侯的人。 仝则望了一眼,无声笑了,裴谨哪是那么容易被暗算的?可不 又有些奇怪,裴谨更不是会用替身的人,上一次不得已为之还是被靳晟等人设计,若非下药,他绝不肯让别人替他去犯险,那么这一回呢,他该不会是受了伤吧? 他跳下马,蓦地里心 如麻。 思绪不受控制,各种不好的预 纷至沓来。仝则只好站在原地不断深呼 ,记忆里还从来没这么紧张过,活像是得了失心疯。 隔着大半年时光,他无从知道京都发生过什么。也不是没想过裴谨失势后的遭遇——被人 磨,被新帝打 。每每一想到这些,心口会痛得不能自已,他强迫自己不去思量,强迫自己往好处幻想,裴谨是打不垮的,这一句话如同 神胜利法,然而此刻再琢磨,其实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没有人能够永远立于不败,也没人能够真的 同身受他人遭际,一阵无力 涌上来,关于这半年,他缺失得太多了。 不到六个月的光 ,却是恍如隔世。 往事像 水般涌上来,他想起那个会玩笑,会调情,带着三分痞气,有时优雅有时戏谑的裴谨,眼波 转间,有着似嘲非嘲的风情,睥睨天下却并不疏狂傲慢,那如水般的声调会细细说出熨贴人心的情话,还有他永远干燥炙热的掌心,以及属于他们之间炽烈的情愫, 淌着 身的汗水,冲动而灭裂…… 站在关外的苍茫天地间,仝则想,无论是谁,假如他曾经有幸得到过这样一个人,一定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忘怀,也一定不会愿意再放开手。 收敛起所有的不安和胆战心惊,他稳住步伐,向驿站走去。 门前把守的亲卫远远就拦下了他,对于这个看上去十分落拓,胡子丛生的陌生男人充 警惕。 亲卫 低声音喝问,“什么人?” 仝则知道自己看上去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连声音也变得面目全非,偏巧拦着他的人是个不大相 的生面孔,只能耐着 子回答,“麻烦通报侯爷,就说仝则求见他。” 亲卫还没说话,驿馆门里却晃出一个人。那人看向门外,顿足望了一会,忽地快步走出来,诧异惊呼道,“怎么是你?你……你怎么,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 说话的,正是裴府管家李明修。 仝则顿时有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 动,抓住他的手臂,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李爷,我是仝则,三爷还好么?” “你……”李明修还是难掩惊愕,上下打量着他,“你这嗓子,怎么 成这样了?哎,三爷在楼上呢,他没事,这会才用了饭,哎你……” 话没说完,仝则早已越步窜进门去。 “你等等。”李明修赶紧追上来,“他,他近来 神不大好,可受不得刺 ,你千万别让他 动了,千万别……” 仝则心急如焚,连带 度一并降低了, 本察觉不到对方话里的 言又止,匆忙道了声好,转身冲上了楼。 驿站早清除了闲杂人等,过道里只有一个驿丞,仝则赶上去问侯爷住在哪间房。那驿丞看看他,知道能被亲卫放进来的人定然无碍,便道,“我正要给侯爷送邸报,喏,就在那间。” “劳烦了,我来就好。”仝则顺手接过邸报,三言两语就打发了那人。 房内灯光亮着,他站在门口,不由再次深深 气。 合上眼,他甚至连敲门都记不得了,梦游似的推开了房门。 再睁眼,那人就站在窗边,一身青 宽袍,背影 拔依旧,听见门响却没有回头。 “谁?”是裴谨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发问。 从他的语气里,仝则听出了一丝倦意。 一颗心被柔软的思念铺得 当当,仝则嘴 动了动,忽然迟疑起自己那变调的沙哑声音会不会吓着裴谨。 一定会的,不过裴谨为什么不回头呢?仝则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德行,灰头土脸,胡子拉碴,还带了一身的匪气。 没关系,被相思和重逢折磨得神经兮兮的人想,裴谨说过,喜 看他留胡子的模样。那隐秘的心思,涉及裴谨心心念念的年龄差。不过裴谨不会承认,仝则也不忍拆穿,那是属于他们的特别的默契…… 其实只要裴谨愿意,从此以后他可以为他刻意留住岁月的痕迹,留存住时间在他脸上刻画下的所有沧桑。 就在他目不转睛,用近乎痴 的目光凝视窗边人时,裴谨蓦然转过身来了。 霎时间,仝则呼 骤停——那张脸比自己记忆中要瘦得多了,刚才隔着宽大的袍子他失去了想象力,此刻那面容清晰映入眼,分明两颊凹陷,英气 的剑眉蹙紧着,眉心处显出一道深刻的折痕。 唯有目光依然锐利,却没有丝毫温度。 裴谨的视线轻轻巧巧越过仝则的脸,落在门边,无波无澜如一池静水,从转过身到慢慢坐在窗边的圈椅上,不曾掀起半点涟漪。 “有事么?”裴谨淡漠的问,视线跟着垂了下来。 曾经多么 锐的一个人,如今眼里竟然少见的出现了一抹飘忽 ,看得仝则打了个寒颤,他凝视坐着的人,开始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看,而对方依然慵懒地坐在那里,侧脸如雕塑般,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我……我来送今 的邸报。”仝则强 心中翻涌的惊恐,试探着说。 裴谨点了下头,“放在桌上吧,辛苦了,你是驿站的人?”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比方才的刺杀更让人觉得恐怖。仝则双眸倏地一紧,耳边响起李明修难言之隐似的 吐吐。 他 神不好,不要刺 他…… 这不是 神不好,裴谨回身时不可能看不见自己,可他居然认不出?连他的亲卫和管家都能一眼识别,他却不知对面站着的人是谁!? 一时间, 七八糟的念头悉数冒出来,裴谨是失忆了,还是故意不认自己?难道他真的心意坚如磐石,一定要和自己撇清关系,从此两不相欠、互不相干? 仝则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再想不到下一秒,裴谨只用一个轻微的动作,便粉碎了他所有不安的猜测。 裴谨微微仰起头,语气有些倦怠道,“怎么像个闷葫芦,放下邸报就出去吧。” 之前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终于,随着裴谨头转向窗外,便像是有一道闪电劈面划过,仝则 明白了——裴谨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那眼神虚虚实实地,只不过笼罩在他周围。 却一直,没能落在他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想说本文不 啊,之后基调也不会 的,之前是三爷追仝则,现在给个机会让仝则追三爷,之后就是漫漫长路,仝则宠他的三爷……哦,什么鬼~~btw,三爷没失忆!!!! 第107章 仝则站在原地,想起了自己被东瀛人绑架受伤, 引发短暂失明的那一回。 裴谨的眼神不对, 是因为知道门口站了人,视线才会轻飘飘地落在这里, 但却没法 准定位在自己脸上。 这个念头一起,仝则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缩成了一团。 他往后退两步, 拉开了门,然后又在门内挪动几步, 顺手合上了房门, 之后调整气息,尽量让自己每一下呼 都不发出声响。 裴谨兀自坐在窗边, 望着外头出神。听到门响方才慢慢转过头, 那眸光锋锐的程度, 又看得仝则心头剧震。 可下一瞬, 裴谨双肩一松,向后倒在了椅子上, 良久过去,他再往门边“凝望”,视线变得涣散无神,分明已和刚才大不相同。 仝则心下猛地一沉。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冲上去, 正自犹豫着,却见裴谨站了起来。他动作很慢,直到起身站稳,右手还没有彻底离开椅子把手。 仝则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往 边挪, 短短几步路,走得是异常艰难,其间伸手扶了几次周围可以碰触到的摆设,还差一点撞到 架子上,好不容易摸到 铺,才缓缓地坐了下去。 裴谨一边解开长袍上的带子,一边极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几不可闻,然而仝则听见了,那叹息不亚于一记挞伐重重 打在他身上,他下意识想去捂嘴,因为眼睛鼻子嘴巴里此刻都酸楚难言,可他不敢动,刚刚裴谨走得那么困难,他尚且没敢上前搀扶,到了此时,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让他发觉自己的存在了。 他用“不作为”彻底证实了心内怀疑,裴谨不是失忆,也不是不肯认他,而是他 本就看不见。 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明修的话萦绕在耳边,裴谨受不得刺 ……这是在提醒他,不能让裴谨再情绪 动。那么突然乍见自己,再听见自己那把永远也恢复不了的沙哑嗓音,对于裴谨而言,是否算是太过刺 ? 所以他刚才只开口说了一句话,而裴谨仅凭声音 就认不出他,仝则涩然笑了下,对面不相识啊,他们之间真的连最后一点牵绊都不存在了么…… 可他为什么会 成这样,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打击太大?仝则不大相信,裴谨是那么强悍,政坛起伏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自己也清楚花无百 红的道理,何至于一蹶不振到这个地步? 他这头思绪千回百转,裴谨那厢已睡下了,躺下前还不忘摸着 头灯,将灯光熄灭掉。 明明看不见,为什么还要做这个动作? 仝则想起刚刚他以为自己是驿站的人,愣是生装出一副视力无碍的模样来,心头不 又好笑又气苦,这人怎么走到哪都忘不了装相呢! 这么 琢磨着,酸楚被冲淡了一些,反正现在也不是 伤落泪的时候,仝则静静看着,耐心等着,直到裴谨呼 规律均匀了,才敢轻手轻脚走出房间。 回眸时,他还是贪恋的望了一眼。裴谨脸部轮廓清晰,睡姿安静,仝则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规规矩矩不 骑被子。 那是成心欺负自己睡品好了?仝则被这念头逗笑了,一时间喉咙里什么滋味都有,苦、涩、甘、甜,那 觉简直没法形容。 再 口气,他快速往楼下奔去,方才拐个弯,一头撞上了 脸忧心忡忡的李明修。 “哎呦我的祖宗,我的仝小爷啊……”李明修 着被撞疼的 口,慌慌张张地问,“你没吓着他吧?他可不能再受刺 了……” 仝则心头掠过一丝讶然——见了我当真有那么大刺 作用,要真那样的话,能不能 动到让眼睛一下子复明? 可话到嘴边,他咽了回去,只问,“怎么 成这样的?” 李明修微微一愣,看着他叹了口气道,“你都看出来了?唉,要说大约是在三个月前了。忽然有一天就看不见的,开始他谁也没告诉,后来还是我瞧出不对……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住啊。京都但凡有点名的大夫全来瞧过了,又是针灸又是吃药都不见好。还是梵先生说,大概是因为心情沉郁,积 太久方才导致的,这得慢慢调养千万不能急。他人更不能着急上火,如今最忌讳的就是情绪波动。” 仝则还是难以置信,“他没受过伤?那能被什么刺 着了,太太和孝哥眼下在哪?” 李明修摇摇头,“在京里,都好好的。皇帝也得讲律法不是,没敢轻举妄动,不过是留他们在府里当个人质,京都有西山大营和三爷的旧人镇着,出不了 子。” 那还能有什么事,值当让他受这么大打击? 仝则忖度片刻,蓦地抓住李明修,老头被他扽得胳膊一疼,不由自主哎呦了一嗓子。 “您实话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仝则顿了顿,目光如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能刺 到我了,您不用瞒着。” 李明修眉头一紧,神情变得复杂难言,在他 视之下无奈叹道,“福建提督受三爷之托,曾派人暗访你的行踪。不知道怎么的,后来就搞错了,那跟着的人回禀说你在蒙古边境上遭遇 群,还留下有血衣,由此推测……你多半已是遇难了。” “消息传到,三爷那会已卸了军机职务在家休养,当时没说什么,只把自己关在房里,两天两夜没出来,也没让任何人进去。后来倒像没事人似的,还带着太太和孝哥去西山避了一阵子暑,可回来没多久眼睛就不好了。” 仝则听着,脚下无意识踉跄了两步,然而还没等李明修伸过手,他自己倒是先稳住了,其后整个人像一 钉子似的,扎在原地发傻,不动也不说话。 短短几句,涵盖的可是过去几个月来所有的惊心动魄, 错 差四个字分明已不能形容了,这命运实在是太 人。 李明修看他的脸 ,觉得这个人离崩溃应该不远了。 可出人意料的,只见仝则晃了晃脑袋,霎时间又回魂了。一双眸子清澈透亮,且里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伤 或是自责。 “他认定我死了,而我现在突然活过来,对他来说可能是个不小的“刺 ”,所以我还不能认他,李爷心里想的是这层意思么?” 李明修没料到他这么快就镇定下来,颇有几分意外,半晌颔首道,“是,而且他一时半会看不见,你这声音又变得太厉害,他未必肯相信。至于你们从前的事,我建议也不要让他再多回忆了,这样才有可能慢慢恢复。好在这穷乡僻壤的也没有多少事可做,总能让他得一阵清闲。” 仝则没犹豫,痛快的点了点头,“只要他能复原,我都听大夫的。” 李明修闻言如释重负,刚想为他的“深明大义”表彰两句,就听仝则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另外您想个辙,尽快把我安排进新府里,以后我贴身伺候他,反正他这人也从不用丫头。哦对了,他听过我说话,没准还记得这声音,您想想,怎么圆个说法吧。” 仝则觉得头顶铮铮地疼,连带着浑身上下哪哪都疼,说完也没什么心力再想撒谎撂 那点事,干脆抬脚往外去了。 不过这态度是真坚决,李明修眼望他的背影,心想这人放着好 子不过,从福建一路跑到辽东,要论这份恒心毅力,确也不是几句话就能打发了的。 少不得,还真得费心替他安排一遭。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