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侦笑笑,从怀中取出一张折页的纸张,众人打眼看去,十分寻常的纸,十分寻常的墨迹。瑾玮接过打开来,才见是一张琴谱。林侦起身在她身边,“这是西洋的弦乐,我试着改作了瑶琴谱,妹妹的琴深有造诣,试试,兴许能有些别样的意思。” “呀!”瑾玮惊喜道,“早闻西洋乐是七音为谱,也见识过一些,却不知怎样合成五音弦乐,今儿这一谱,真真难得呢!” 众人虽也不知是怎样,都彼此附和称赞,独奕枫全不觉着这是个什么稀罕物,瑾玮只管 不释手,说你懂得什么,这才是有心之作!奕枫冲林侦笑笑,“七哥真会把脉。” 瑾玮得了可心之礼,乐得 厅子转,吩咐开宴,快快摆酒来,要先谢七哥一杯! 都是山珍海味养大的人,席间并没有什么特别惊 之物,皆是三公子展宣 来的野味,最乡土的做法,吃起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因着怕人杂,并没有请什么戏班杂耍,却这几个人就要闹翻了天。庄之铭送来的本是果子酒,并无多少酒力,却架不住展宣从府里偷了一坛子中山陈酿来,两圈下来,人们的脸就都泛了红晕。 酒一热,人也酣,一桌人兴起行起了酒令。起先还是文雅地 诗作赋,到后来干脆玩起了骨牌、掷起了骰子,越玩越 ,赢了喝,输了也喝,一盅一盅灌下去,哪里还讲究什么金贵与体统。 一顿饭吃下来,酒令行了好几番,没有一个逃得过,连小亦泋都喝得小脸像两只 透的苹果。下人们一旁看着生怕主子们不适宜,忙煮了醒酒的茶来。 一帮人正是玩在兴头上,哪里肯安安生生地等茶来,从水榭上往下看见一片桃林,倒挂的托伞,正是花开好时节,大朵粉 的桃花挂 了花枝,看过去恰似一片云霞落了凡间。 瑾玮忙吩咐人把茶摆到了桃林里,要边赏花边品茶。待众人来到桃林,山上的清凉果然不同城中,清香四溢,沁人心肺,置身花海之中,人似浮在云端。 小亦泋撒了 儿似的,来回跑,又非要摘朵桃花来,说着就跳着去够。桃枝低,林侦依旧不放心,便将她托举了起来。七哥高大,这一举起来,小公主够到一朵大的,乐得直叫,竟是不肯再下来,非要七哥一棵树一棵树带着她转。 奕枫在一旁看着起了兴致,说不如来比赛,看谁摘下的花多。 大家直闹着说好。奕枫立刻将亦汮扛上了肩头,看瑾玮也羡慕,展宣岂肯落人之后,一把就将自己的妹妹扛了起来。这可真真好了,都是醉朦朦,三个哥哥又都是高个子长腿,一走桃花儿就碰了头;女孩儿们顾不得,只管摘,只管抢,好不热闹。 两位姨表小姐原就是好玩的 子,只管拍手笑,连下人们都顾不得了,一旁吆喝助阵。一园子的花朵顷刻就是漫天桃瓣飞扬,三对兄妹,漂亮的人儿,你追我赶,好一番景致…… 这一闹,直玩得人累马乏,小亦泋的嗓子都叫哑了,不过她和七哥拔了头筹,摘下的花朵最多,乐得不得了。 奕枫不服,说亦泋小也轻,七哥跑起来自是便宜。恨得瑾玮立刻敲打他,你是说我和亦汮胖不成??两人齐上手,奕枫被摁在了地上挠得他笑岔了气,沾了一身的花瓣,逗得众人大笑。待起身,麒麟珮都掉在地上,林侦捡起来,给他配在 间。 酒劲终于上了头,人人都晕乎乎的。下人们忙把预备好的客房都打开,一个个将主子们扶到房中休息。好在各自都带着自己贴身服侍之人,最知道自己的主子如何醒酒,倒也不忙 。 …… 沐芽拿着刚熏好的热 巾从茶房出来往后院客房去,这一身宽大的太监衣裳实在累赘,走起来得十分小心,生怕踩了衣襟摔一跤。闹了这一大场之后,别院里十分安静,沐芽刚转进月亮门,就听得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唤道,“芽芽,” 沐芽愣了一下,回头,海棠树下站着一个人,面上带着微醺的颜 ,眼睛虽有些泛红,神智却十分清朗,微笑着看着她,“傻丫头,见了哥哥怎么也不叫一声?” 沐芽转身就走,林侦一蹙眉,大步上前拉住她, 了声音道,“芽芽!” 她不动了,帽子下一张苍白的小脸紧紧抿着 。 “这是怎么了?脸 这么难看?奕枫又欺负你了?” 小月牙儿突然挑起来瞪着她,红红的眼睛恨恨的,一个字没说出来, 口竟已是气得起起伏伏。林侦吓了一跳,“芽芽!快跟哥哥说说,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你不知道么?你不知道到了这个鬼地方的第一天起我就成了个奴隶了么?洗衣服、做衣服、端茶倒水、白天看脸 、夜里睡脚踏,你不知道么??挨打、受骂,被人当成狗,你不知道么?!” “哥知道,哥知道,我这不是正在……” “正在做什么?正在享受你的王子生活?”沐芽咬了牙,死死屏这不让泪出来,“是你告诉我,要忍耐,等着拿到玉佩的那一天就可以回家!我忍,我一直在忍!我要寻找玉佩,你骂我,说我不知其中厉害。厉害什么?什么厉害??事实上,九皇子 本就不是跟你有什么 谋 谋的过结,他只是想保护我!” 林侦闻言一惊,“什么?他跟你说了?他说清楚是怎么回事?芽芽,告诉哥哥,他怎么说的?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关你的事!”她像一只被 怒的小兽,恨道,“你 本就不想我,不惦记我,你 本就不想回家!可我要回家!从今天起,我要自己拿到玉佩!” “芽芽!”林侦一把将她摁在怀中,“哥怎么不想你?你怎么会这么不懂事?奕枫他武功了得,那玉佩怎能随意就从他身上摘下来?你让哥怎么跟他抢??只能是哄他出借!不管原因是什么,之前他 本就不肯多跟我说一句话!不做这种迂回……” “是!我是最不懂事!可我不懂事也能在主子手底下活着,你哄好你的那些金枝玉叶就是了!”沐芽狠狠推开他,“你迂回吧,你好好迂回!” “混蛋丫头!”林侦气得脸 苍白,“你怎么敢跟哥这么说话!你给我回来!!” “打今儿起,我没有哥哥了!” “牧芽!!” …… 奕枫醉得稀里糊涂的,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头照着雕花的木门晃得眼睛难受。正看着,门开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太监拿着热手巾走进来,坐到他 边。 看着那涨红的小脸,粉嘟嘟的嘴巴,活像包裹在粽叶子里的一只瓷娃娃,他嗤嗤地笑了。 “你笑什么?” 奕枫抬手掐掐她的脸蛋,“笑你啊。”支起胳膊肘看着她,“晌午我让人把那盘子炸野 仔子给你端下去了,可吃了?” “嗯。” 沐芽应着把他推倒在枕头上,热 巾擦着他的额头、脸颊,奕枫眯着眼,看着遮在帽子下弯弯的小月牙儿,睡着了…… …… 待到傍晚时分,这些贵客们才算醒了酒,都怕回 晚了受责罚,不待吃晚饭就预备车马离去。瑾玮也要跟着一道进 ,林侦安置好她与公主们,半天不见奕枫出来,后来奕柠才说奕枫已经早一步走了。 林侦蹙了蹙眉,没说什么。 …… 角楼上的钟声回 在皇 的上空,悠悠扬扬,夜慢慢深入…… 奕枫披着衣裳坐在炕桌边无 打采。酒喝多了,原本睡了一觉好些了,一看眼前的题目又是头疼 裂。看身边的小丫头低着头很仔细地磨着墨,他勉强打起 神提了笔,还是不想动,啪一声撂了。 “算了,明儿让师傅打一板子吧。” 小丫头没吭声,捡起他的笔,拿过那题目,端端落笔。 “哎!”奕枫坐起身正要拦,却见那题目已是清清楚楚一步一步解下来。奕枫瞪大了眼睛,总觉得自己酒还没醒,狠狠甩了甩头,再看,小丫头气定神闲已经走到了第二个题目。那么清晰的思路与步骤,就是他这么个烦透格致学的人也能看得出那其中的意思。 “沐芽……” “今儿的功课我来做。”小丫头没有抬眼看他,只蘸了蘸笔,“打明儿起,我教给你怎么解这些题目,再也无需借旁人的笔记!你只要按照我的方法好好学,一定打趴下他们所有人!” ☆、第45章 , 吃过午饭天就 了下来,云越积越重, 得房中昏暗,后半晌就点起了烛灯。 林侦坐在桌前,一本书半天翻不了一页,手边是瑾玮送过来的琴谱,那古韵的节拍编写映在眼中就是一团团的墨迹, 本不成音。端起手边的茶盅抿了一口,冷透了,林侦轻轻摇了摇头,他这么坐了多久了? “主子,给您换盅茶么?”刘捻儿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了。王九回来了么?” “还没呢。”刘捻儿不记得这是主子第几次问王九了,统共出去也不到一个时辰,这是怎么了…… 雨点终于掉下来扑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带着一股 的土腥味潜入,房中更加昏暗。林侦站起身,走到窗边,玻璃上淌下弯弯曲曲的雨水,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厚厚的雨幕遮挡,外头的院门都看不到,心里一团 麻。 芽芽生气了。确切地说,小丫头伤心了。 从小带在身边,林侦的二十四小时里几乎有一半都是与她 在一起,而这一半就是芽芽的全部…… 林侦至今记得她八岁那年,面对那个陌生的父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林侦记忆中他唯一一次 泪,很伤心,十五岁的他没有判断,却舍不得放开怀里这个小丫头,无能为力之下一种近乎绝望的伤心。 他的出现终于坚定了姥姥的心,留下了芽芽。从那以后,林侦觉得她成了自己的责任,成了他的一部分,直到她慢慢长大,很微妙地变成了一种负担…… 没有血缘的亲情,他维系得好辛苦,随着他们的年龄增长到了一个极限,随时滑在崩溃的边缘。他也曾试图去固定这种亲情,借口研究所工作忙他甚至开始减少打电话的次数,却不料这更 发了芽芽的纠 。为了跟他在一起,她拼命读书,读她 本就不喜 的书。她做到了,考到了他身边。 九月的那天,他在出站口看到那一袭清凉的白裙像张开翅膀的小白鸽,飞到他身上,开心地搂着他的脖子跳啊跳。夕 下,小脸透着水亮的红晕,她说哥,这是我一生中最 的时候!林侦心底深埋的期待突然就被她挖了出来,一路往回走,握着她的小手,握出了汗,不敢握紧,又舍不得放…… 负担越来越重,他开始用哥哥的权威来 制她, 到她反抗、害怕,学医的他几乎在怀疑自己生了一种偏执狂。直到最后那一次争吵,林侦几乎失去了控制,看她夺门而去,他想也没想追了出去,这一追,追到了几百年前的时空…… 她生气了,因为他不想她,因为他带着小公主们玩耍。芽芽从小就对哥哥有极强的占有 ,不许 堂里别的小朋友喊他哥哥,为此还打过架。林侦表面上十分无奈,心里却是心甘情愿地惯着她。 芽芽离不开他,她生气,伤心,都可以,却绝不会离开他。哪怕就是她赌气说我以后再也没有哥哥了,林侦心里也笃定,因为他从不曾卸掉那个负担,亲情虽然是他们之间最难以逾越的鸿沟也是最牢固的维系。 谁曾想,三天过去了,小丫头一步都不曾踏出头所的门。林侦从起初的生气,到疑惑,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没有了从前的那种底气,不知道症结何在,难道是那句“他只是在保护我”?奕枫在保护她?保护她不受到谁的伤害?他??难道说…… “主子,奴才回来了。” 林侦回头,王九 漉漉地站在当地,林侦忙走过去,“怎样?” “不行。”王九摇摇头,“奴才悄悄儿找了以前认识、在头所里当差的太监张环,他说沐芽这几 天天值夜, 里九殿下也吩咐她许多活计, 本不出门,莫说他了,就是大 女们也得不着跟她说几句话。” “值夜??”林侦拧了眉,北五所近身伺候的虽然有 女,可值夜的都是太监,成年皇子身边怎么会有小 女值夜?? “主子,听张环说九殿下十分待见沐芽,不曾受什么罪,您放心就是了。” “不行!”林侦忽然觉得事态严重,“我必须见她,不能再耽搁!” “主子,这话就算传进去,她也出不来,咱们……” “王九,来。”林侦低头对王九耳语一番。 “主子,这,这行么?”王九有些心虚,“敬事房那都是些不好惹的老货,奴才,奴才要是回不来呢?” “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保你平安。” “是!奴才这就去!” …… 从校场下来,奕枫解开铜钉护腕,鲜红的血立刻殷入雪白的袖子。他大步走,身旁的右翊卫中郎将吴昭赶紧跟着,看殿下紧锁的眉头,吴昭心里直叫苦。今儿是怎么了,又见了血了! 这位皇子殿下头一次下校场才十四岁,那个时候皇上口谕就将他分在了五军都督府下辖的羽林右卫军,为的就是这支队伍都是边疆打过仗、 挑细选出来的 兵良将,个个一身好武艺。当年吴昭还是个校尉,就听右统领安置属下们说,殿下初下场,出手一定要轻,点到为止。 谁知这嘱咐不过是一年的功夫,陪练的军士们就从点到为止成了招架不得。打起来这位殿下连自己的命都不惜,更况对手?军士们不得不使出真本事,只要不伤残不出人命,对着这位殿下只管往狠了招呼。 几年过去,殿下练得狠,突飞猛进,如今已是非统领教头不能与之较量。年岁长起来,他亦不再似当年那般不知轻重,知道自己手重,平 里也收敛,几乎从不见血。可是今儿一来这脸 就不对,未见与统领说句话直直下了校场,挑起一把青剑就将正在练兵的一队带刀护卫挑散,一个人打四个。 吴昭一旁看着,觉得这不像是怒,倒像是受了什么憋屈火,一股子委屈非要打出来不可。心惊道,不好,要出事。果然,终是一剑挑过去,鲜血四溅,那军士伤不重,可终究是见了血,看着吓人。 见人伤了,殿下只得撂了剑,吴昭瞧得出这火还没散尽,只管大步往外去。昨儿夜里一场雨,校场里都是 泥,这一场打得不管不顾,几个人都是一身的泥污,吴昭陪着小心道,“殿下,泥水 ,怕浸了骨头,您换换衣裳再走。” “滚!” 吴昭哪里还敢再劝,亲自牵了马来,上马凳还没拿过来,那殿下已是一跃而上,一鞭子下去,马声嘶鸣,蹿出去只如飞箭。 快马加鞭,穿城而过,奕枫忽地就有些急不可耐,扬起的尘土更仿佛心头燃起的火,越想越憋屈,越想越咬牙,昨儿真是轻饶了那死丫头,这一回去非得好好收拾她不可! …… 头所的 人们哪里见过这架势,主子一身泥水斑斑地回来,袖子上还带着血。眼看着一脚把堂屋的门踹开,惊得一个个瞪大了眼莫说上前 ,连声儿都不敢吱。 奕枫径直走到小隔间,一把打开帘子,里头安安静静,两只小揪揪的脑袋耷拉着,瘦小的身子支撑不住,佝偻着跪着。听到动静仰起脸,一天一夜了,那小脸上的粉晕早已不见,可小月牙儿里竟然还闪着光亮。 一眼瞧见她这副不知悔改、欺君犯上还不知死活的样子,奕枫的火就不打一处来,牙咬得咯咯响! 沐芽看着眼前这个泥人,一身热燥的汗气还带着血腥,瞪大了眼睛,“殿下,你受伤了?” “哼!”奕枫冷笑一声,蹲下身,把那只沾血的袖子伸到她鼻子底下,“昨儿饶你一条命,今儿连累旁人!” “……殿下,奴婢知错了……”血腥气直入鼻中,沐芽恶心得脑袋直往后仰,“我,我不该……不该……”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