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双手朝天”,已经不准确了,他的左手手腕处尚 着纱布,渗出一片血来,显然是和江循展枚一样被取了血,而他的右手手腕,从掌 处齐齐地断裂开来,血如同趵突泉似的向外一股股跳涌,在剧烈的疼痛中,他的一张脸生生地扭曲了,疼得上下牙齿不住打颤。 赤须人面 一凛:“这是怎么了?” 小妖战战兢兢的:“回……回家主,本来是好好的……他一直在增补那百鬼夜行图,突然……突然手就断了,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赤须人喝了一嗓子:“废物!怎么连个傻子都看不住!现在怎么办?!这祭品缺胳膊少腿的,若是亏待了老祖可怎么好!” 倒在地上的乐仁,早就没了当年翩翩美少年的模样,胡茬郁郁,皮肤皱缩,嘴 枯干起皮, 嘴都是豁口。那副画已经倾尽了他全身的灵力,疲惫仿佛从他的 皮里一直渗透到了他的骨髓中,榨干了他每一厘 血。 他哆嗦着用手肘撑住地面,匍匐着朝 一冲的方向爬去,口里喃喃道:“你说我只要困住……困住我焉和弟弟他们……一个时辰,便带我去见太女……你答应过我……” 一冲端起茶杯,发现茶水已干,就放下杯子,丢给正心一个眼 ,连半分多余的辞 都不再假于这痴心妄想的废人:“这人不是祭品吗?这样贸然地跑出来,若是惹得老祖生了气,你们是打算代替他献祭吗。” 那小妖顿时噤若寒蝉,一脚踏在了还要试图往前爬的乐仁的后背之上,拖住他的脚腕,喝道:“跟我回去!” 乐仁仅剩的左手拼命抠住地面,用力过猛,瞬间三四片指甲都翻了起来,他几乎要把牙龈咬出血来,声声含悲:“送我去见太女……我再和她谈一谈,我能救她,我带她去一个地方,谁都找不到我们……” 谁都不会理会一个半疯之人的胡言呓语,他带着淋淋漓漓的鲜血,被小妖一路拖到门口,挣不得,抓不住,只能像一只泥鳅一样拱动着身体,发出含混不清的惨叫。 很快,惨叫声远去了,他被拖入了那间专门为他开辟、便于他施法的画室中。 现在,那里便是他的囚室了。 一冲一点都不担忧,啜饮了一口正心斟 的茶水,目光平静。 他以为自己的计划很是周密。 数 前,当 氏弟子在他们的藏身地附近无意中捡到了被太女甩掉、不知所措的乐仁,从那时起,计划的雏形便诞生了。 乐仁痴心追随太女之事世人皆知,若是有子弟在曜云门失踪,现场又残留着乐氏的灵力痕迹,那些正道之人必定会联想到太女身上。到那时,他们去找太女的麻烦,就会放松对西延镇的警惕,他们只需一鼓作气,尽快完成祭礼,复活“ 天之象”之事便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他没想到,玉邈等四个人居然无视了太女与乐仁的关系,找到了西延镇来。 不过不要紧,现在木已成舟,就算剩下的三个人已经锁定了西延山,此刻杀来,也只能成为“ 天之象”的饵料。 眼前, 月双晷的指针摇晃得越加剧烈,甚至在刻度盘上磨出了刺眼的小朵火花。赤须人紧盯着那指针,眼中闪出异常狂热的期待光芒, 一冲面上淡然,袖中拳头已然要捏出水来了。 等待的时刻总是难熬。然而,渐渐地,在场的人开始觉出不对来了。 月双晷的指针的摇晃幅度越来越小,最后竟然渐渐停了下来。 按理说,按照他们事先布好的阵法,将十二碗正道后裔的鲜血分别倾入十二道石凹槽中,最终血 会汇在一处,“ 天之象”便能复苏,复苏过来后,它要 食掉这十二个后裔,作为唤醒魔力的饵料。 杀十二个正道后裔倒不难,难的是,这十二碗血必须要新鲜,而且,这十二个饵料必须活着。所以,窦追的兄长死掉,他们就必须要找到新鲜的饵料来接替。 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动作必须要快,时间不等人,如果他们循序渐进慢慢来,只会夜长梦多。 自家后裔一旦失踪,各家仙派断没有不查找追踪的道理,一旦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他们头上,那他们的筹谋便有极大的可能 产。 假如知晓了他们的真正意图,正道绝不会让他们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一冲自认为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瑕,谁料到会在此时出现纰漏! 陡生的变数让赤须人焦躁起来,他身子紧绷绷地朝前倾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逐渐安静下来的双晷指针。 正心都有点站不住了,不住地看 一冲,而 一冲的右手扶在茶杯盖子上,眼睛同样直勾勾锁定着双晷的方向。 终于,赤须人按捺不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一冲淡然的神情也在指针停摆的那一秒,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了:“这不可能!法阵是按古法绘制好的,事先检查了几十遍,分毫都不会出错!还有,十二个仙家子弟,十二道新鲜的饵料……” 突然,从尽头的囚室处,传来了惊天动地的爆裂声,大块的石块向外溅 ,簌簌地砸在甬道墙壁上,震得在座诸人的 口都发了麻。 赤须人猛然起身:“出了什么事?” 不等赤须人的吩咐传到,看守囚室的数个小妖已经在炸裂的囚室外围了一圈,互相张望推搡着,不敢进去看个究竟。 江循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浑身像是被高温烧灼着的 油,似乎下一秒就要吱吱地融成一滩浆糊,他浑身游走着过度澎湃的血 ,浑身的筋脉被一次次烧熔了,又一次次重生复原。 他甚至忘记自己是如何破开自己囚牢的门,如何到了展枚的囚牢门口,如何把那女妖的周身关节都给敲松的。 江循再度产生意识,是在替展枚解开身上封印的时候,听到了展枚难得焦灼的嗓音:“秦牧!!秦牧!你怎么了?说话!” 江循没吭声,伸手过去,把住了展枚 臼的双腿。 当江循的手按上自己的双腿,展枚这样铁骨铮铮、自己卸了自己一条胳膊都一声不吭的人忍不住倒 一口冷气:“秦牧,你的手……” 展枚叫“秦牧”的时候,右腿复位,“手”结尾的时候,左腿也恢复了原样。 江循撑着展枚的肩膀, 受着他体内灵力的解放和回 ,勉强勾起了一个笑容:“……枚妹,带着他们跑。” 又一阵热 灼过他的身体,直接阻碍了他的听力,他只能模糊地辨认出展枚的嘴型:“……从哪里?” ……倒的确是个问题。 展枚的灵力才恢复,又没有武器,不能正面硬扛,其他世家子弟恐怕也是同样的情形。 若是有条通路能直接让他们走出西延山的话…… 这是江循脑海中冒出的最后一个念头,一阵烈火燎原似的灼遍了他全身的骨 ,也燎尽了他最后一丝意识。 而在他丧失意识的瞬间,展枚眼中的江循抬起了手臂,指向了一侧的岩壁。 数秒钟之后,另一声刺耳的炸裂声响彻云霄。 岩壁上被凭空炸出了一个黑 的 口,一人来高,通向幽暗的未知之处。 周身暴涨的灵力,把江循身上的衣袂刮得逆向飘飞。 展枚脸 骤变,看向江循的眼神也变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手 活像是捏上了一截煅烧得正发红的铁:“你……” 江循甩开了他,体内的燃烧 越发剧烈。 他意识到自己急需找到什么东西,而那东西正在召唤着他,指引着他。 ……他必须找到它。 他的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按照指示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还踩在那一脸惊恐、无法言语的女妖身上。 咔嚓一声,她的肋骨被踏断了。 在眼前盛开如花的幻觉中,江循一遍遍重复道:“我的东西丢在这里了。我去找。……我要去找。” 展枚就这样看着江循打开了牢门,消失在了自己面前,怔愣片刻后,他狠狠地一捶墙壁,撑着还在作痛的双腿猛冲了出去,一扇扇打开紧闭的牢门,将被困的世家子弟一一拉出,推到了那个被江循开出的 口前。 几个世家子弟见了生路,不管三七二十一,昏昏沉沉地就往 里钻,倒是年纪尚小的殷霑,受的皮 之苦较少,思路也清晰些,看见那 ,便有些抗拒,凑在展枚身边问:“这是何人开出来的?通向哪里?” 展枚忍痛蹲下身来,目光澄澈坚定:“我的朋友。他不会害我。” 说着,他把殷霑抱入了 之中。 在进 前,他看向江循消失的方向,听着从那里传来的喊杀声和惨叫声,咬了咬牙,护在那群没头苍蝇似的世家子弟身后,钻入了那片漆黑当中。 另一边,西延镇中,乐礼缓缓放下了自己的手。 幻象一分一分土崩瓦解,浓雾大片大片散去,西延镇 出了它原本的模样。 夜半时分的街道,竟是天朗气清,月明星稀,街道两边的灯笼纷纷燃起,商铺里尚有人声灯影。 他们回到了现世,却恍如隔世。 乐礼垂下了头,握住画轴的左手簌簌发着抖。 ——叫乐仁无法再维持灵力输出的唯一方法,便是毁了他作画的手。 乐礼咬牙忍住从 腔里泛起的酸意,将那幅画重新纳入丹 之中,言简意赅道:“走。” 既然已经知道了子弟们被囚 的地点,他们不敢再耽搁,直奔着西延山而去,可刚进入西延山地界,几人便 觉脚下的地面 搐起来,小块的石头弹子似的弹跳起来,阵阵细小的烟尘从脚底升起。 展懿咦了一声:“地震?” 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一队人影便从前方拐角处闪现,打头的人一看见混迹在三人队伍中滥竽充数的窦追,脚下一软,一跤跌倒在地,带着哭腔呼唤:“窦公子!窦追!” 窦追立马认出,那是与自家 好的陈家二公子陈 荣,也立即冲上去,扳住他的肩膀:“喂!出了什么事儿?!……哭什么啊!说话!” 玉邈也看到了跟在人群后面一瘸一拐的展枚,快步 了上去,张口便问:“秦牧在哪儿?” 展枚向身后看了一眼:“还在……在山里……他说有东西要找……” 玉邈脸 一变:“……什么东西?” 展枚扶住山壁,两腿有点打颤:“不知道。他不肯说。” 玉邈迈腿就朝前跑去,这时,众人脚下传来一阵幅度堪称恐怖的摇撼,在剧烈的抖动下,几块山顶的巨石松动,朝下滚来。 一干刚刚逃出生天的子弟们均是魂飞魄散,有个冲着玉邈的背影大喊:“要塌了!山要塌了——!回来!……你去哪儿啊!?” 玉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沿着展枚他们一路留下的足迹朝前大步狂奔,很快便寻到了一处黑漆漆的、通向深山内部的入口。 他毫不犹豫,一头扎了进去。 第43章 神魂(三) 空手缓步走出囚室, 江循在那条通往主殿的花径上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整座西延山随着他跌撞的步伐 搐抖动, 石头纷纷发出断裂的呻 和尖叫。 他身上无法控制地向外 泻的灵力,正从内部慢慢摧毁着整座西延山。 普通的 怪妖魔 本近不了他的身,外 的灵力在江循四周构成了一张密密绞颤、如同碎 机器一般的网, 稍微靠近一点的妖魔就立马遭殃,惨叫着被巨大的 力扯入网中,整个儿消失不见。 江循跌跌撞撞地扶着岩壁往前走。 他的体内现在正掀着一股一股堪称狂暴的灵力 涌, 把他的身体一次次粉碎, 而强悍的自愈能力又将碎掉的血 一次次拼凑起来。他的血 同样在嘶嘶沸腾着,右手随手一扶, 便在一侧石壁上留下一个深约三寸、袅袅冒着白烟的手印。 而承受着灭顶之灾的,不只有心智混 的江循一人。 阿牧蜷缩在江循的右臂里, 与他的 身一道一次次被搅碎,又一次次拼凑起来, 几番折腾之后,他的叫喊声低弱了下来,只哑声念着那人的名字:“……小循。” 无人回应。 阿牧有点儿绝望地嘶哑着喊:“小循!……” ——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我有点儿害怕。 他后面的话由于极度的疼痛演变成了一声悲鸣, 它被 迫着再次撕裂,又再次黏合起来。 等到再次恢复说话的力气时,右臂中那缕小小的 魂已经衰弱到近似于无,它静静地蜷在一个角落里,轻声 息着, 咬牙忍受着疼痛,声音恍若耳语:“没事儿的,很快就好。……我陪你,我陪你。” 甬道狭窄,江循一路走来,没有任何妖魔逃过一劫,统统被 入那逆转翻涌的灵力网中,成了那灵力源 的补充,支持着江循一步步向前走去。 路过主殿的时候,江循无意识地歪歪头,看向殿内。 主殿里早已是空无一人,只有一盏茶杯在客座的首位散发着腾腾的热气,表示在刚才还有人坐在那里。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