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痊愈后,便将牌位仔细清理一番,又用药材熏过,这才重新供奉起来。”谢崇握着女人的手,因为调配血香的缘故,她左手尾指上留下了一道道伤疤,深浅不一、长短不齐。他略微用力的摩挲着那处皮肤,喉结不住滑动。 “这次是咱们夫 运气好,才能平安无事的种了痘,下回你千万不能如此肆意妄为。”他板着脸道。 闻言,周清不怒反笑,“我肆意妄为?指挥使不也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就算太医院早就研制出了旱苗法,但这么多年有多少人因为种痘而亡,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孝期一过我便带着铮儿改嫁,也好过给一个不珍视 命的人守寡。” 只要一想到眼前的女子会琵琶别抱,铮儿会将旁人视为父亲,谢崇心底便涌起了浓浓妒火,几 将他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扫见这人猩红的眼珠儿,周清抿 轻笑,面颊紧贴着这人的 膛,听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缓缓闭上双目。 在谢崇跟痘医的照顾下,不到半个月,周清的身体已经彻底好全,只是比先前略瘦了几分,眉心也留下了米粒大的瘢痕。 说实在话,周清对自己的容貌并不在意。在她看来,一副皮囊远远比不上 命来的重要,此次她种痘成功,这辈子再也不会因为天花丢了 命,远比上一世来的幸运,已经算是老天爷对她的恩赐了。 这天,她将东西行囊打点妥当,缓步走到窗棂边上,将窗扇推开一条细 儿,凛冽寒风夹杂着雪花涌入房中,带来阵阵凉意。 谢崇走进屋时,便看到这一幕,他拧眉呵斥,“你身体刚好,就站在这儿吹冷风,若是再受凉的话该如何是好?” 周清扯着他的衣角,杏眼盈亮一片,柔声安抚,“指挥使放心便是,我身子骨康健的很,就算去外头跑上几圈都无大碍。” 带着 茧的拇指轻轻抚过眉心的伤疤,谢崇眼底划过一丝痛 ,明明清儿不该受这份苦楚,都是因为他才会如此。 “行李已经打点好了,咱们快些上路。”说着,他将包袱拎在手里,大阔步往前走。 看着谢崇 拔的背影,周清不由想到初次见到他的场景,无论是望乡台上闪过的画面,还是在茶馆二楼的那次对视,这人都穿着飞鱼服,上面的绣纹虽然 巧绝伦,却显得万分冷漠,令人心惊胆寒。 不过瞧见他肩头背上的大包小裹,倒是让堂堂指挥使多了几分人气儿,不像是那个杀伐果决的活阎王了。 周清刚回到谢府,周家人便将铮儿送了过来,看到消瘦了不少的女儿,席氏忍不住红了眼眶,拉着她的手,不住叹息,“这段 子究竟是吃了多少苦,怎么瘦了这么多?” “谢崇在乡下养伤,庄子里饮食清淡,您也知道我是个挑嘴的,吃不下东西,自然比以前苗条了些。”周清笑着安抚,周父跟席氏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既然她平安无事,又何必让爹娘担心挂怀? 周良玉却不像席氏那样好糊 ,略微上挑的凤目紧盯着妹妹的眉间,他心里又急又怒,怎么也没想到清儿竟如此大胆,明知谢崇染上了天花,还上赶着去照顾他,难道不要命了吗? 受到男人愤怒的目光,周清笑意微敛,硬着头皮问,“哥哥最近在翰林院修书,可有收获?” “收获是有,却 本及不上你。”周良玉语气冷漠极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不在爹娘面前 出马脚。周清弯 将铮儿抱在怀中,分别了一个多月,再次看到那张稚 的小脸,她鼻间一阵酸涩,杏眼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从小到大,周良玉都见不得妹妹掉泪,将她这副模样收入眼底,训斥的话霎时间又咽回了腹中。 “谢崇养伤时,是匡千户暂代指挥使一职,如今他回到镇抚司,估摸着 子不会太平。”周良玉单手握拳,用力捶了下 柱。 在京郊呆了这么长时 ,周清也知道这一切都在明仁帝的谋划当中,不过此事不好说破,她只能装作不知,捡了些好听的安抚一二。 周家人离开谢府时,周良玉刻意落后了几步,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只普普通通的木匣,放在 头,淡声叮嘱,“里面都是一些琐碎东西,莫要让铮儿碰着了。” 说罢,他按着周清的肩头,摆手径直走出门子。 将盒盖打开,看到里面各式各样的花钿时,周清不由怔愣片刻,一封书信垫在最下面,她将信笺打开,飞快浏览一遍,才知道哥哥早就见过了谢崇,他听说自己眉心留了伤疤,便用金箔、鱼鳃骨等物做出了这些繁复的物件。 狠狠咬了下舌尖,周清这才将泪意 了回去。 她手指轻轻颤抖,手拿木盒走到妆匣前,捻了一片梅形花钿,蘸了些鱼鳔胶贴在眉心。此时此刻,因为天花留下的伤疤被完完全全地遮盖住,不留半分痕迹。况且她本就肤白,五官也十分 致,平 里不施粉黛都娇美至极,这会儿配上浓红的花钿,更是 丽 人。 夜里谢崇回来,看到自家夫人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黑眸中翻涌着愧疚,“清儿,你受苦了。” 见他这副模样,周清不免心疼,道,“指挥使这么说,是觉得花钿不好看,还是我不好看?” “都好看,这世上没有比你更美的女子,我的命、我的心都是你的。”谢崇拉着女人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神情无比认真。 周清耳 略微泛红,有些关切的问,“今 回到镇抚司,可还顺利?” 谢崇略微颔首。 锦衣卫看似风光,实际上却是陛下手中最为锋利的刀,历任指挥使都必须忠于皇室,才能得到善终。匡朝衡效忠的是齐王,而非明仁帝,已经犯了天大的忌讳,偏偏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整个北镇抚司, 不知死期将至。 “跟铮儿分开了足足一月,今晚咱们一家三口宿在一起,可好?”周清提议道。 谢崇本想拒绝,但看到女人期待的眼神,他除了点头以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 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周清也不愿出去走动,索 呆在府里陪着铮儿。 这天她刚在院里堆了个雪人,还没等搬进屋里给孩子看看,金桂这丫鬟便着急忙慌的冲上前,急急道,“主子,耿夫人又来了。” 周清不是谢崇,她从没有受过耿叔的恩惠,对他虽有 ,却不会毫无底线的纵容。因此在得知衡氏做出的恶事后,她没去讨债就不错了,这人还敢上门,是真把他们夫 当成傻子糊 吗? “既然人家都过来了,拒之门外实在不合礼数,快去将耿夫人请到正堂。”周清面无表情的道。 第94章 离心 金桂去请衡氏时, 周清已经走到了正堂中, 这几 她眉心一直贴着花钿,将本就秀美的容貌衬得越发 丽。 衡氏甫一迈过门槛便怔愣住了, 不是说周清在京郊照顾谢崇, 也染上天花了么?为什么她没有毁容, 甚至皮相比先前还要耀眼。 也不知是何缘故,对上女人平淡的目光,衡氏不由自主的升起几分心虚, 难道痘痂的事情 出去了?不可能!谢崇 狠毒辣堪比恶鬼, 若他知道自己与齐王勾结在一处, 肯定不会轻易放过, 如今还没发作,只能说明她藏得很好。 周清记 不错, 但凡看过的东西无论是人是物,都会牢牢记在脑海中。 先前耿云安受伤时, 她曾上门探望, 那时衡氏的神情虽憔悴, 但却不像现在这般 狈。如今才过了几个月, 她好似苍老了十几岁, 双颊凹陷、双目红肿, 头鬓发 七八糟,显然是没有时间打理。 “谢夫人, 还请您帮我劝劝云安吧, 那孩子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他刚受过伤尚未恢复元气,身体哪能熬得住?”衡氏捂着脸哭道。 周清低垂眼帘,怎么也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 之徒,明明她伙同齐王对谢崇下了杀手,此刻还有脸求到自己面前,脸皮怕是厚比城墙,连锥子都刺不破。 云安 情虽腼腆,却跟耿叔一样正直良善,与他母亲全无半分相似之处,还真是歹竹出了好笋。 隔着衣裳轻抚着玉雁的轮廓,周清思索片刻,点头道,“耿夫人,云安的身体为重,自是不能耽搁,咱们这就过去吧。” 说着,周清冲着金桂耳语几句,后者将刘百户、徐百户等都给叫上了,一同坐马车往耿家赶去。 衡氏做了恶事难免心虚,呆在狭小. 仄的马车内,她面 忽青忽白,额间渗出细汗,时而举目四顾,时而垂眸不语,这副模样用“坐立难安”四字便能完全形容出来。 眸光略微闪烁了一瞬,周清问,“耿夫人可知云安为何会将自己锁在房中,闭门不出?” 衡氏面皮狠狠扭曲,飞快摇头,“我不清楚这孩子究竟是何种想法,耿家只有这么点骨血存留于世,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实在没脸去见老爷了。” 形容憔悴的妇人扯着嗓子干嚎,面上却无半点泪痕,周清暗暗冷笑,却没有戳破,毕竟光打了衡氏的脸还不够,必须让耿云安认清她的真面目。对于一个失去丈夫的寡妇而言,独子便相当于命 子,一旦母子俩离了心,对衡氏来说才是最大的惩罚。 到了耿家以后,刘、徐两位百户寸步不离的跟着周清,女人缓缓走到卧房门前,抬手试探着推了一下,门板不出意料的纹丝不动。 “云安,把门打开。”周清淡淡开口。 衡氏 脸愁容,“夫人,这孩子 子拗,就算您叫破嗓子,他也不会出来的。” 周清并没有接话,她转头看着刘百户,准确的说,是看着侍卫 间挂着的佩刀。 “把门劈开。” 刘百户 脸难 ,“夫人,这、这不好吧?” “你要是想让云安渴死饿死在房中,大可以不照做,听耿夫人说,他整整三 水米未进,就算是身强力壮的男子都熬不住,更何况云安本就瘦弱。”周清反驳道。 两位百户连带着衡氏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按照吩咐行事。见高大侍卫将佩刀 出来,周清往后退了几步,哐哐地劈砍声响起,只见破旧门扇摇摇 坠,已经坚持不住了。 迈步走入房中,屋里门窗掩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不止光线不足,气味也称不上好闻。女人略微叠眉,抬手将窗扇推开,莹白雪光映了进来,倒是亮堂了许多。 徐百户抬手指着前方,周清循着看了一眼,发现形容枯槁的少年坐在 沿,衡氏将人抱在怀里,痛哭 涕道,“云安,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如此折磨自己?你这样对得起你爹吗?对得起耿家吗?” 耿云安目光空 ,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话,他木然抬头,待看到站在面前的女人时,面 略略一变。 受到少年的不同,周清摆了摆手,道,“耿夫人,我有话想单独跟云安说,你们先去堂屋坐坐。” 衡氏面 犹豫,但看到儿子这副模样,也许周氏劝上一劝会有用。 等人离开后,女人搬了张圆凳坐在耿云安面前,状似无意道,“家里好像少了点东西,云安是不是发现了?” 即使上次被人掳走施 ,少年的意志却没有被摧垮,但此刻他变得麻木不堪,与死物没有任何区别,肯定是受了更大的刺 。除了衡氏与齐王勾结一事外,周清再也想不出其他原因。 “耿叔的牌位现在正放在谢府,若你想要祭拜的话,自去便是,我也不会拦你。”周清抿了抿 ,纤白玉指按在了眉心的花钿上,她问了一句,“你可知我为何要戴花钿?先前指挥使无缘无故得了天花,我前去照看,也染了病,面上留了疤痕,便以花钿遮掩一二。” 女人每说一个字,少年的身躯就会颤抖一下,他 本不敢与她对视,否则就会被无比深浓的羞愧给淹没。 周清往前走了一步,浅淡的兰香在房中弥散,既清新又温柔,只可惜从她口中吐出的言辞却锋锐如刀,“你知道指挥使因何染上天花,也知道你娘做下的恶事,心中无法接受,便一直闭门不出是不是?” 耿云安 脸痛苦,以手掩面,低低呜咽着,彷如受伤的小兽。 “你心里愧疚,你觉得羞 ,便将自己拘在房中,不思、不想、不念、不看,以为能从困境中 逃,实际上却毫无用处,不过懦夫行径罢了!”就算嘴上说着如此刻薄的话,周清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越发耀眼。 啜泣声缓缓消失,少年突然跪在地上,冲着她磕头,“谢嫂子,都是云安不好,没有拦住母亲,让她与虎谋皮、助纣为 ,险些害了你们夫 ,云安唯有一死方能赎罪、” 周清不由冷笑,“做错了事情便想以死亡来逃避,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人活于世,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你若真愧疚的话,就该想法设法弥补自己的错误,而不是当个缩头乌 ,令人不齿!” 耿云安双目猩红,哑声反驳,“我不是懦夫,也不是缩头乌 !” 早在见到周清的第一眼,他心底就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绮念,虽然眼前人早已成亲,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机会,就算如此,也不希望被她瞧扁。 “是与不是,仅嘴上说说没有任何用处,我拭目以待。”说罢,周清看都不看少年半眼,快步往外走。 此刻衡氏正抻长了脖子往里探看,女人出来时她吓了一跳,呐呐说不出话来。 “耿夫人,我劝也劝了,训也训了,是否有用全看云安自己。”水眸略微一抬,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笑着说,“您有所不知,先前将云安掳去 打的,正是齐王的人手。” 扫见衡氏突变的面 ,周清心底涌起丝丝快意。耿乔对谢崇有恩,就算衡氏用痘痂害人 命,依旧不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让她跟自己的儿子彻底离心,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中,也算是不错的下场。 脚下仿佛灌了铅,衡氏 本迈不动步子。这会儿她耳边嗡嗡响个不停,嘴里也弥漫着一股涩意。 云安怎会是齐王害的呢?分明是谢崇招惹了那些仇家,才会带累了她儿子,这一切与齐王无关,周氏在撒谎,她在骗自己! 衡氏心 如麻,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卧房,在看到面 发青的少年时,她泪 面。 耿云安站在母亲面前,嘶声质问,“娘,我爹的牌位呢?” 妇人眸光闪烁,心脏砰砰直跳,扯谎道,“前几 家里遭了老鼠,竟将牌位给啃没了......” “不是你将天花病人身上的痘痂磨成粉,抹在牌位上,送到谢大哥手中的吗?”想起那夜他偷听到的对话,母亲亲口承认,她已经将牌位 到指挥使手上,为了让他中招,还特地用尖刀挑起无数木刺,一碰必会见血。 衡氏心慌意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做下的事情竟会被云安所知,她伸手去扯儿子的袖襟,却见他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动作。 “谢嫂子说得对,您是我的生母,您做下的错事自当由我来弥补,我不该这么颓废下去。”嘴上不住喃喃,耿云安踉踉跄跄往外跑,衡氏本 阻拦,却 本拦不住他。 * 转眼又过了三 ,这天谢一站在周清跟前,恭声道,“夫人,云安去了京郊的别庄,用旱苗法种了痘。” 周清不由有些诧异,“好端端的去种痘作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实在不妥。”iYiguO.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