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娇河在兰英树下候至亥时中刻,方见他姗姗来迟的身影出现在院落入口处。 似乎是集仪结束后就立刻来到了这里,明澹的身上仍然穿戴着会见各路宗首的玉冠深衣。 而相比明澹一身即将奔赴盛大典仪的郑重其事, 这场会面的另一方则穿得十分清素。 毫无杂质的狐裘斗篷披在肩膀, 厚实蓬 的绒 衬得许娇河越发楚楚动人。 好似一捧柔弱轻盈的初雪, 光大一点就会令其原地消融。 在同许娇河对视的瞬间, 这股带着几分怜惜意味的念头, 冷不丁浮现在明澹的脑海。 他的眉眼亦因此显出一缕真切的歉意:“抱歉, 让娇河君久等了。” 话音刚落, 明澹来不及深究心中那股与理智谋算无关的情绪因何催生, 那头许娇河随着彼此的靠近而逐渐明亮热切的目光, 已将他所有的注意力捕获。 “我就知道,不论多晚,宗主既答应了我,就一定会来。” 许娇河向前一步, 将两人的间距缩短到咫尺之间。 她瞳孔亮晶晶地望着明澹, 神态中毫无等待许久的不耐和疲惫,身后仿佛有竖起的尾巴在摇。 明澹承认自己对许娇河这副全心全意信赖依恋的态度十分受用,受用到早已决定的, 关于是否利用 神印记将对方意识全然剥夺这件事的结果, 亦在他脑海中动摇了一秒。 但动摇的同时, 他又觉得这点没来由的心软过分虚情假意, 于是敛起眸光, 伸手轻轻摘掉散落在许娇河斗篷上的兰英落花, 温柔地问道:“你一个人候在此处, 怎么不叫兰赋陪同?” 许娇河却忽然鼓起脸颊:“今晚,谁在都不能陪同!” 一转呼 之后, 她充 底气的声音又低了下去,黏黏糊糊的尾音带着隐藏不住的期待和隐约的可怜,小声嘟囔道,“……宗主忘了吗,我们白天约好的。” 仿佛一晚浅薄的池水,自岸沿相望,便能瞧见底部的清澈波澜——面对这般心事挂在眼角眉梢,坦诚到近乎天真的许娇河,明澹下意识把试图逗 她几句惹得她着急的心思按捺下去。 他正 道:“我从来没有忘记约定,不过娇河君为何要把见面地点约在此处?” 随着明澹的不解问询出口,许娇河倏而握住了垂落在手边的衣袖。 她局促地深呼 一口,檀口半张。 然而甫一接触明澹的眸光,又 了一半气似地耷下眼帘。 过了一会儿,许娇河双手合十,小声地央求道:“宗主能不能转过身再听我说?” 真是奇怪的要求。 与人相见,有什么事是对着背影才能说出口的。 明澹似有所 ,稍稍挑起一侧眉梢,顺从地转过身子。 不用再看见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也不必正对着一张深有城府的美人面孔扯谎,许娇河 觉到剧烈跳动的心脏舒缓了少许,接下来,只需要在言语之间让明澹接收到自己的动情。 许娇河屈起鞋缘,一边做着开口的准备,一边忐忑地磨蹭了两下地面。 她望着明澹高挑瘦削,又如同巍峨山岳般的背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因为,就是在这里,我被惊剑招式所惑,不小心称呼了宗主一声夫君。” “其实当时真的很窘迫,想着自己为何会如此蠢钝,连宗主和真正的夫君都分不清楚。” 许娇河僵硬着脖颈,因着接下来的谎言,从五脏六腑到发声的 喉都拘挛着颤抖。 而听见她的话,明澹沉静的呼 ,陡然消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 中。 他没有回头,看不到许娇河的表情,除双眼之外的 官,于此刻尽数扩张。 无论是许娇河的鞋底剐蹭地面的窸窣声,还是她为着赧然和忐忑而挤 喉咙的 咽声。 种种微小的细节尽数反馈到明澹的耳际。 他甚至可以借此描摹躲在自己背后的许娇河,绯红的面颊和蝶翅受惊般抖动的睫羽。 对方陷入 恋之中羞赧、怯弱、踌躇的姿态,是纪若昙未曾见到过的。 意识到这点,明澹的心亦不自觉地对着许娇河后续的言语涌起几分欣悦和期待。 他没有说话,留出一方天地,以供许娇河吐 心事。 而许娇河不负所望。 “但直到和纪若昙决裂以后,我才想明白。” “之所以会错认夫君……或许是因为,在很多年前,我就对宗主,存了一分不可道破的心意。” 她说完这句后,再也说不下去。 脚尖一点,行动比言辞更为直观,软玉般的躯体靠在明澹的背脊。 隔着繁复的布料,明澹能够 觉到 漉的热气在肌肤上氤氲开来。 尽管早在许娇河被兰赋控制离魂之际,他就做过更加逾越的行为。 但并不妨碍许娇河主动的这一次,同样能够令得他心 意足地弯起狭长眼睛。 看吧,看吧,哪怕是纪若昙,也不曾得到许娇河这般剖白心声的 意。 明澹仍然没有转身,他的视线下滑,落在围绕在自己 间的两条纤细手臂上。 他控制着内心 到极致的控制 ,为了更进一步试探许娇河,回应的口吻带出一分自嘲和不可置信:“从前有若昙这样的无暇美玉在侧,娇河君的眼里也能映照得进其他人吗?” 许娇河无言须臾,将话音蒙在他的冠服之中:“宗主为何要妄自菲薄……” “说起来,我虽有仙道魁首、小 天第一人的名头,可又有谁人不知,若昙比我更得民心。” 得益于许娇河率先将隐瞒多年的秘密说出口,从不相信他人的明澹也有了几分倾诉的 念。 他的视线朝上,望着树梢处自带淡淡辉光的兰英花,仿佛在叙述一个遥远的梦境,“不止是若昙比我更得民心,就连他的父亲,我的师弟纪怀章,也曾是师尊属意的下一任云衔宗主。” “我是最早拜入师门的大师兄,也算担得起天赋卓绝的名号,却在凝丹、结婴、炼魂这般对于修士而言十分重要的修行阶段,落后于晚入门十数年的师弟。” “而师弟的儿子更是青出于蓝,在他人苦苦探求天道真理的年岁,已然顺利突破至大乘境。” 明澹静静探出手,释出一缕灵力,将绽放在树梢顶端的兰英花攀折在掌心。 曾几何时,他所向往的顶级之道,却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后来在人魔 锋的战场上,怀章英年早逝,骤闻噩耗,师尊呕出一口鲜血,我便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云衔宗的下一任宗主,内定了多年的宗主人选,一朝骤然生变,换成了我这位大师兄。” “有宗门猜忌于我,也有怀章的追随者不驯于我。” “我时常在想,登上心心念念的高位之后,我究竟得到了什么?是宵衣旰食?是如履薄冰?是唯恐某一样事行差踏错,叫那些曾经拿我与师弟对比的人,又捧出他的儿子来验证我的平庸逊 ?” 相识七年,许娇河从未在明澹 风般的嗓音中,听出这无尽的萧索落寞。 在某个瞬间,她突然相信,或许此刻同自己相处的明澹,怀揣着一颗层层伪装之下的真心。 他从来并非高高在上、悲悯众生的神佛。 而是终 立身在他人 影之下的不甘者。 许娇河的心泛起一丝怜悯,但也只有一丝。 因为她知道,人的诸般野心,不该通过伤害无辜者来实现。 …… 察觉到许娇河的漫长缄默,明澹终于转过身来。 他的手指刹那间收拢到骨节泛白,匍匐于掌心的兰英花顺势化作一滩烂泥。 黏腻的、带着清香的花瓣残骸,沾染着明澹皓白的肌肤。 他逆光自上而下朝许娇河看来,漆黑的眸 比无星无月的夜幕更加深邃:“娇河君,哪怕真实的我,并不似你想象的那般正直坦 、心怀无私,你也愿意,将自己珍贵的情意 托于我吗?” 许娇河下意识仰起面孔,与他对视。 很奇怪。 她分明没有 应到 神印记的催动,依然情不自 地想要虔诚点头。 战力、修行、天赋。 这些在小 天看来最为要紧的外在条件,有时却不一定抵得过明澹舌灿莲花的 喉。 失神片刻,她喃喃重复起明澹昔 的言语:“……我从不会对你不耐烦,你也从不会因为旁人的言语私下揣测于我,这样很好,我很自在。” 闻言,明澹眼中的光彩骤亮,但并不言语,执拗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从前我嫁与无衍道君,只觉得什么道侣结契,都是一场互惠互利的 易。” 说到这里,许娇河闭合双目,强迫自己将面对面的倾听者想象成那位天各一方的 侣,“可当我遇到宗主, 受着与宗主相处的点点滴滴,才恍觉结契或许是相濡以沫者间的承诺和钟情不渝。” 意料中的告白总算到来,明澹无声无息笑了。 他低声问道:“那么请问娇河君,你是否还有勇气相信男女之情,相信摆 纪若昙后,下一位相濡以沫者,会与你白头到老,永结同心之契?” 回答他的,是许娇河十指相扣的素手,以及低到尘埃里的一句“缓之”。 “……卿卿,无人处,我如此称呼你,可好?” 明澹单手托起许娇河莹 的脸颊,充 怜地轻声细语。 这个含有无限意味的称呼出口,令得许娇河差点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 她柔顺颔首,装作害羞。 又很快得到明澹的许诺:“既要结契,我一定会给你一场小 天最为盛大的典礼,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许娇河情不自 问道。 “在公开我们的关系之前,有件事需要卿卿你来做。” 第15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三天 一 后, 讨伐 海以及无衍道君纪若昙的檄文贴 九州的大街小巷。 其中写到,是纪若昙勾结魔族偷盗并损坏了娲皇像,后又凭借寻找补天石将其复原的名义远赴极雪境, 与藏身其间的魔尊扶雪卿密谋策划出落崖洲伏击小 天 锐一事。 所幸作为道侣, 许娇河发现了纪若昙隐藏在光风霁月伪装下的真面目。 又在落崖洲时假意与纪若昙一同投诚于魔族,后趁其不备, 一剑刺伤其心腔命门, 这才使得纪若昙和扶雪卿负伤逃窜, 令前往落崖洲的高阶修士们不至于落得个伤亡殆尽的下场。 此檄文由许娇河亲手写就, 甫一现世就引得群情 奋。 纪若昙的声名轰然倒塌, 上至小 天修士, 下至九州民众,纷纷 将千刀万剐以 心头之恨。IYiGUo.nET |